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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兔子攻略 兔子 功夫

简介基本信息书名:最强攻略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作者:维和粽子内容简介:聂枣花了一年多时间攻克魏国三王子魏离,却在功成身退时一着...

基本信息

书名:最强攻略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作者:维和粽子

内容简介:

聂枣花了一年多时间攻克魏国三王子魏离,却在功成身退时一着不慎被他擒住,不得已聂枣和魏离的哥哥魏国储君魏敛做交易,替他解决蒙国使臣腾则寻衅引起争端的问题,同时意外结识了蒙国申候蒙无疆。在解决问题离开魏国的那一晚,魏离不知从何得知,竟堵上门来,聂枣躲避期间被令主救下。

原来聂枣曾是大陆最大的国家帝国第一氏族姜氏的嫡女姜随云,但在姜氏反叛后,姜氏全族被屠戮殆尽,而她因为美貌和天赋被令主救下带入自己的组织鬼都中。聂枣之所以如此卖力赚钱,也是为了救当年为救她而昏迷多年的恋人柴峥言。

自令主处接到蒙国任务,聂枣便跟随蒙使一行去往蒙国,在经历过蒙无疆同蒙国太后的悲剧爱情故事,又得知他们种种纠葛后,完成任务的聂枣对他们十分唏嘘感慨,因而为了在蒙无疆死后保守住他的秘密聂枣得罪了前来看戏的令主。

此时帝国以及同其他国家开战,大陆十分混乱,令主竟成了帝国的国师,仍旧以那副假容貌出现。

在令主的指导下,帝国攻无不克,聂枣清楚,这是因为鬼都作祟,他们掌握了这个世上太多人的秘密。

聂枣一步步接近颜承衣,却发现,他虽冷漠,但并狠心,也不是令主,然而就在攻略他的过程中,聂枣意外的发现了一个令她诧异万分的秘密,也是这一切命运轮回的初始……

作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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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和粽子,萌纯系幻想小说代表作家,巨蟹座,死宅腐属性,肉食动物。

“会看文,会码字,会聊天,话唠属性,爱正剧,爱虐文,爱牛叉女主;但自己写总是很坑爹,不过我会努力的,总有一天会写出很好看很好看的文!”

出版作品:《公子无耻》、《公子难求》、《公子倾城》、《与君绝》、《我们从此是路人》等。

书摘正文:

第一章魏国·魏离

聂枣早就知道,既然做了就一定要斩草除根,才会不留后患,但是关键时候她忘了这茬,所以造成如今这个状况也怪不得别人。

当然,这种说法一丁点都不能减轻聂枣的懊恼。挠着昏暗牢房里的墙面,聂枣忍不住在心中呐喊:补刀啊补刀,她怎么就是忘了补刀!

就在此时,门被推开了。衣着华贵的青年躬身步入房中,神情有些憔悴,但这并未有损他贵胄的气场。他微笑着走到聂枣身边,微笑着用白净的手指拈起聂枣的一缕乌黑鬓发,道:“久依,我们已经三个时辰未见,你有没有想我?”

不自然的微笑、略微扭曲的音调和完全涣散的眼神,无一不在透露着一件事:这家伙坏掉了。

是的,没错,他被聂枣玩坏了。若要详细说来,这当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眼前的青年是魏国国君的第三个儿子,公子离。魏离自小聪颖过人、才貌出众,又兼能说会道、气质不凡,很受国君喜爱,但可惜是个人渣。

嗯,或者我们换个委婉点的说法——此君甚为“风流多情”。

公子离玩弄过的女子之多,据不完全统计,绕魏国国都一圈还绰绰有余。几乎隔上几日就有女子为公子离寻死觅活,并且目前自杀的成功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二三。换作寻常人,早就被女子的父母找上门去,但偏偏公子离身份高贵,同女子交往之时又是你情我愿,便是让人找都不好找。最可恨的是,有样貌和身份作底,即便公子离如此人渣,依然有女子前赴后继地送上门来。

当然,虽然公子离很可恶,但毕竟和聂枣没什么关系。她会来蹚这摊子浑水,是因为接了委托,对方要让魏离也尝尝真心破碎之苦。

说实在的,这比直接干掉魏离还难。面对公子离这样攻略难度系数极高的类型,聂枣做足了功课。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收集公子离的喜好、习惯、性格等特点,甚至连行动习惯、每日日程都不放过,并且实地采访了多位与公子离交往过的女子,进行了深刻的归纳总结,又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将自己朝着那个方向培养,把公子离的每一点喜好以及应对方式都背得滚瓜烂熟。待确保万无一失的时候,她再按照公子离最喜欢的方式接近他,接着循序渐进、一步步攻克他。

这个过程险象环生,真是一丝一毫都不能错。因为她必须准确判断公子离所期待她做的回应,最好连他一个皱眉的瞬间要表达什么都摸得透透彻彻,才能达到公子离心中完美的恋人形象,并攻略他的心房。

比如说,寒冬腊月,公子离得了风寒。大夫说可能是致死的恶疾,且极易传染周边之人。仆役皆不敢近身,惟聂枣侍奉前后,甚至不惜冰天雪地取寒冰替公子离降温,手生冻疮。半月后,公子离奇迹般病愈,大夫断言当日是错诊。公子离欣喜之余,愿倾万金以酬美人深情,聂枣却分文不取,只愿留在公子离身侧。

第一章魏国·魏离

再比如说,公子离触怒魏王,被罚闭门思过半月。世人都说公子离定然是宠爱不复,本为三子就无力继承王位,再失去王宠,啧啧……一时间,公子离府上门可罗雀、人人自危,唯独聂枣对公子离温柔如故,不论人情冷暖。再一月后,魏王查清真相,公子离实乃被冤,不仅加倍赏赐以补偿公子离,荣宠更胜以往。多少人得知后懊悔不已,赶忙巴结送礼,唯聂枣依旧温柔侍奉,不多一分殷勤。

再再比如说……

总之,经过了近一年时间披荆斩棘、艰苦卓绝、千难险阻的攻略后,聂枣终于走进了公子离的心,让他坚信聂枣就是那个上天赐予他的命定之人。

为了避免聂枣多想,公子离不仅再不与任何女子亲密,还告诉了聂枣自己过去风流成性的原因。作为这世上第一个听到这些话的人,聂枣受宠若惊,但老实说,这理由实在是俗套到不行。

公子离的生母早亡,一直寄养在姑母长凤长公主膝下。长凤长公主堪称七国最出名的怨妇,从小就以己为例给他灌输了许多“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果找不到那就去‘报复社会’”这样的基本观念,兼之公子离在幼年曾被自己最信赖的侍女背叛(虽然聂枣怎么听怎么觉得这是长凤长公主干的),更是坚信不疑。

总之,公子离决定找到那个对他生死不渝的命定的女人。

在与女子交往的过程中,公子离不断挖坑下套(他很干脆地承认了什么风寒啊、触怒啊都是自己干的,聂枣默默忍住想吐血的心情),考验对方是否真心爱他,会不会动摇,究竟是爱他的样貌、身份,还是爱他这个人,但这些女子最终都让他失望了。

说到这时,公子离微微垂头,额前垂下的发丝掩盖住失焦的双眸,苦涩道:“我只是想找到一个真心爱我的女人而已,可那些女人根本不是真爱我,她们要的不过是权势和地位,再不然就是我的容貌,若非我生就如此、身份如此,她们根本不会……”

这话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但聂枣打心里觉得他就是个神经病:爱你的脸跟爱你的钱不一样都是爱吗,搞不好爱着爱着就顺便爱上了你这个人——这么矫情,简直比姑娘家还难伺候;而且储君(魏离他哥魏敛)比你爹还喜欢你这个弟弟,估计魏王挂了,你能活得比现在还生龙活虎,你说你没事担心那有的没的是闹哪样!……等等,这题跑得好像有点远。

聂枣之所以落到如今的下场,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自觉完成任务的聂枣决定早日脱身而出,委托者也对她的所作所为很满意,只求她能给公子离最后一击便心满意足。

聂枣算好时间,提出想去北郊看红叶,公子离欣然应允。

在翩翩红叶纷扬而落、画面如诗如画之际,公子离于一片绯红中浅笑着向聂枣表白、提亲,聂枣却糊了他一脸——是真糊,用的是特制的易容药膏,当然其效用主要是让他闭嘴。

事先安排好的人立刻绑过公子离驾车离开,聂枣一同随行。因为有聂枣在,没有任何人怀疑。

聂枣把公子离带到地方,自然是满足雇主的要求,一脚把公子离踹倒,踩在了脚下——她确信这是公子离此生最恨的对待方式,接着她用冰冷又讥诮十足的口吻将公子离贬低到一无是处,再践踏他的感情付出,最后……总之极尽挖苦伤害之能事。

当然,聂枣这么做的时候,其实有种“自己是个人渣”的错觉,不过转念一想,眼前的男子当年也没少做这种事,顿觉释然。

干完收工,怎么处理公子离成了问题。看着表情如丧考妣的公子离,心情舒畅的雇主大手一挥交给聂枣处理。

聂枣对此异常头疼:杀掉公子离?魏王一定会倾一国之力来干掉她,当然她也不是跑不掉,就是事情会变得很麻烦;而且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意杀人。放掉公子离?以她今日的所作所为,公子离绝对会对她恨之入骨,后续麻烦同样源源不断。

两厢对比,聂枣选了个折中的办法:用药把公子离弄晕,藏在了某座破庙里。药量能让公子离假死两日、昏迷三日,而这段时间足够聂枣逃出魏国境内。

聂枣承认,她的确还是心软了。任谁看见面如冠玉、风姿不凡的公子离用寂灭的眼神盯着那似乎已经并不存在的东西时,心里都会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

当时只是一念之仁,谁能想到公子离的手下会在两日内找到他;找到就找到,居然还带着魏国的秘药,让此君仅仅过了三天就活蹦乱跳,并且在离魏国边境还有三四座城的时候就拦截、抓住了她。

好吧,事到如今,再懊悔也没有意义了,聂枣皱着眉抬头看向对方。

“啊,不对,你根本不叫久依,连这个名字都是假的呢。”

魏离的唇边绽开一丝诡异的笑容:“不过没有关系,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林久依,我一个人的林久依,你只需要陪着我就好。”

“好啊。”

“……”

没等魏离有反应,聂枣伸长手臂,勾住魏离的脖子,吻了上去。

说来可笑,她和魏离朝夕相对了这么多时日,竟一直都是“发乎情,止于礼”,这还是她第一次吻魏离。

魏离愣住了。不过这么一个愣神的间隙也够了,聂枣的手指灵巧地摸索到魏离的脖颈处,藏在指间的细簪刺下,对方立刻瘫软下来。

扶着他,聂枣自魏离的衣襟里摸索出一串明晃晃的钥匙。确认过钥匙的大小没问题,正当她准备动手去找脚链上的锁孔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聂枣悚然一惊,抬头。魏离捂住颈间,表情明明是笑,却像哭一样。

“林久依,你以为我还是这么天真吗?”

魏离的手抵在了聂枣的脖颈上,手指一点点收紧:“那日在北郊,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

聂枣感觉到喉骨要被捏碎了,但她没有挣扎。她太清楚魏离的性格了,如果她反抗,哪怕只有一下,魏离都绝对会掐死她没跑的,而安然顺从或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为什么?”

她预料对了——见她没有反应,魏离颓然松开手,脸上仍旧是似哭似笑的表情:“为什么我下不了手!为什么你要背叛我?你明明是爱我的,明明比我自己还要爱我……”

没有人回答他,聂枣是傻了才会在这个时候接口。她往后瞅了瞅,牢门外的阴影里站着几个黑影,虽然他们并没有往里看,但距离近得恐怕只要魏离叫上一声,就会立刻冲进来。

果然是“吃一堑,长一智”,一点机会都不留给她,聂枣有点沮丧。

没办法,只能继续靠老本行了,聂枣低头叹了口气,滑坐于地,幽幽道:“杀了我吧,我如此负你、伤你,杀了我吧……”

魏离蓦然抬头看她。聂枣的面容静谧,却似乎有什么莫名的情绪静静流淌;牙咬着下唇,一片惨白。

“杀了我……”她说,一滴晶亮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滑过她的面颊,聂枣骤然眨眼,仿佛想要掩饰什么般。

“哭什么!你为什么要哭?”魏离像是突然被刺激到,骤然起身道。

聂枣扬起嘴角,扯开一个笑:“哭?我没有哭啊,你何时见我哭过?”

没错,魏离即便再努力地从记忆里搜刮眼前女子的音容笑貌,也丝毫不记得她的泣颜。她总是挂着清浅的微笑,静静站在那里,温婉舒和,宛若春日里的一缕微风、一阵清香,叫人不禁心生好感。

可此时,她虽是笑着,表情却又如此悲伤。

“不!你骗我!”魏离攥住聂枣的肩膀,眼睛赤红一片,“快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背叛我?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没有。”聂枣闭上眼睛。

“我不信!”魏离的眼睛里若有火,恐怕此时已经灼伤了聂枣。

很好,这位公子的“脑补”爱好又冒出来了。

聂枣要是直接解释,魏离十有八九是不会信的;不止不会信,恐怕还会觉得她在为了保命而辩解,更加暴怒。

所以在此时一口咬定要魏离杀了她,偏偏又不解释任何缘由。魏离肯定会察觉不对,同时自己往里面添补理由;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向来对自己“脑补”的事情深信不疑。

“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

“是谁逼迫你离开我?”

“……”

“是父王还是王兄?或者是别国的人?”

“……”

“久依,是不是你的父母兄弟被人挟持了?”

“……”

“告诉我,就算是倾全魏国之力,我也一定会帮你救下你的家人!”

“……”这位公子,你真的想太多了……

结果,最后魏离什么也没有做,神神道道了一会儿,见聂枣是真的不肯开口,才捡起钥匙黯然离开,走的时候还记得给她留了饭。

就这点来说,养尊处优的魏离还真是心软到无可救药。

聂枣的双脚被玄铁环扣着绑银链锁在了墙面上,平日的活动范围也就在这间似牢房也似房间的地方,不过双手倒没什么影响。

她打开食盒,里面都是魏离喜欢的菜。老实说,她对这些菜没什么意见,但完全不感兴趣的菜装作喜欢、连续吃了一年多,实在是反胃得很。

算了……聂枣放下食盒——伪造出一个心绪不宁、连平日最喜欢的菜都食不下咽的设定,好像也不错。

过了一日,聂枣没等到对她放心不下的魏离,却等来了他哥。

“抱歉,让林姑娘失望了,来的不是舍弟。”

谦恭温顺,彬彬有礼,一袭黑衣都能穿得雅致翩然,除了魏国储君——公子敛,还能有谁?

这对聂枣来说实在不是个好消息,因为当初她在魏离府邸的时候,这位公子就对她百般挑剔、各种不对付。当然,聂枣后来领会了才懂,这种人叫作“弟控”。

“不知敛殿下来见小女子所为何事?”聂枣也就干脆不跟他装了,反正他喜欢的是简单明了的人,和他弟那种温柔如水的爱好完全不同。

“那敛便单刀直入地说了,我是来杀你的。”

第二章魏国·使臣

“哦。”

“林姑娘竟然只有这个反应吗?”

“能不杀我吗?”

“很抱歉,这恐怕不能。”

“那你还废话什么?”

“林姑娘说得是。”魏敛示意托着托盘的属下上前,揭开黑布,里面是几样东西:一条白绫、一瓶毒药、一把匕首。

“林姑娘可在其中任选一件,白绫坚韧可撑数百斤大汉,毒药见血封喉见效极快,匕首锋利一刀致命。”魏敛详细介绍了一下,补充道,“姑娘若有挂心之事,可以笔写下,只要不违背君子之道,敛定会完成。而且敛保证,姑娘死后尸身必会完好,另找最好的化妆师替姑娘上妆,葬入北郊白墓岭,并会请法师超度姑娘,这些姑娘都不用担心。”

聂枣还是第一次见到杀人都杀得这么温文有礼的,不仅死法任君挑选,就连身后事都一并操办了。以后如果真的要死,来找魏敛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她现在还不想死。

她握着那柄匕首,掂量了一下:“你在苦恼和蒙国的事情吧。”

魏敛本以为她会提及魏离以求活命,早已准备好一肚子的回话,没料到林久依会提及这个话题,愣了一下才点头道:“是的,如姑娘所言。”

蒙国毗邻魏国,虽疆域不如魏国,但民风异常剽悍,两国交战,吃亏的往往是魏国。

因而几年前,由魏国出面,双方进行了几次交涉,达成和平协定。

但糟心的是,近几月两国边界出现了一群盗匪,打着魏国的旗号劫掠了几次蒙国的运送车队,蒙国上下极为震怒愤慨。

盗匪难寻,魏国的麻烦却很好找,于是这两天蒙国派使臣来,直接说如果不在限定的时日内将盗匪交出,就直接率军攻打魏国。

其实这点小事,远没有闹到这种程度的必要,但关键是蒙国来的那位使臣异常胡搅蛮缠,他根本不在乎盗匪,一心想的就是如何攻打魏国、劫掠土地财富而已,因此他巴不得赶快撕裂和平协定,根本不配合,只天天加紧逼着魏国交人。

“如果说我有办法解决这件事,你能不能不杀我?”

魏敛抿起了薄唇,思忖道:“林姑娘能够找到盗匪所在?”

“不,我能摆平那位使臣。”

“……”

“……何为摆平?”

“像摆平你弟弟那样。”

“……”

聂枣淡定道:“期限是一月之内吧。一月之内,我一定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偃旗息鼓回蒙国,并且还帮魏国说好话。之后我保证离开魏国,十年内不再踏入魏国境内。做不到你再杀了我也不迟。”

魏敛的表情微妙:“林姑娘和舍弟恐怕不止一月……”

聂枣老实道:“一般人没你弟那么难搞。”

魏敛顿时挑眉。

这个死“弟控”!聂枣道:“我所做的,对令弟并非是坏事。他对女子苛求太多,恐怕此生都难寻到幸福,打击一次,让他丧了那个念头未必不是好事,而且他现在不是安然无恙得很……”

魏敛迅速打断:“并非安然无恙,舍弟整日食不下咽、形容憔悴、精神恍惚……”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聂枣无奈,“但国家之事与令弟的个人情爱孰轻孰重?那群盗匪不知去了何处,说不定根本只是一群游匪,贵国上下恐怕也是一筹莫展吧。既然已经如此,让我试试又有何妨?实在不放心,你可以在我身上下点毒,我做到了再给我解药,否则便任由我死去。我只是一介女流,敛殿下非要置我于死地吗?”

“……但恐怕还是不大好……”魏敛看着聂枣那张清秀温婉的脸,略略皱眉:别人还好,让几乎全国皆知的“魏离心上人”去勾引蒙国使臣,简直……

聂枣看魏敛的表情就猜了个七八,顿时笑了笑,“你说脸?”

她伸手在下颌处摩挲了两下,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皮被揭了下来,露出高挺精致的鼻梁、菲薄而冷厉的唇,容色张扬,与之前的小家碧玉大相径庭。

“脸这种东西,随便易个容就好了。哎哎……敛殿下,你还好吗?”

“不……我没什么……”魏敛回过神,倒退一步,看着她,“你这脸,小离看过吗?”

聂枣摇头,他又不喜欢这个类型的。

魏敛闻言,叹息着松了口气:“那好,敛便冒个大险试上这一次。”

顿了顿,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对了,林姑娘何故一直掂量着那把匕首。”

聂枣笑,露出六颗森森白牙:“你要是不答应,我就用这个绑架你啊。”

第二章魏国·使臣

吃了魏敛的药,聂枣总算从那间牢房里逃了出来。

自由的空气比什么时候都要让人心情舒畅,她深吸一口气,直奔遍布全大陆的颜氏钱庄。

虽然被抓住,但好在魏离没搜她的身,一年的辛苦钱还在怀里。

也怪她当日忙着逃亡,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不止钱庄忘了去,就连易容都给忘了。

为防节外生枝,聂枣把得来的酬劳都付给掌柜。拿着开具的证明,她依旧一筹莫展,接下来又是笔没收益的买卖,这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付清。

身上余下的钱还够吃上一顿,聂枣决定先去美餐一顿。

她脸上还顶着那张魏敛刚见过的张扬脸,一路上甚是招蜂引蝶,不过大概谁也想不到她就是魏离那个温柔和顺的红颜知己林久依。因为类型差别实在不是一般的大,要知道林久依可是个寸步而行、说话从不会大声的温婉女子。

“小姐,要吃点什么?”

聂枣大喇喇地坐定,丢下仅剩的一锭银子,态度很豪迈:“上最好的菜、最好的酒!越快越好!”没办法,她已饿了好几顿了。

菜一上来,聂枣顾不得形象,立刻大快朵颐起来。

“姑娘,这菜肴好吃吗?”

聂枣咽下一口牛肉,又喝了口酒,道:“好!”

久违的酒味让她幸福得几乎要眯起眼睛,要知道就因为魏离不喜欢女子喝酒,她已经一年多没沾过酒水了。

“我家主人那里还有些更好的菜肴和更好的酒水,不知道能不能请姑娘一起享用?”

聂枣这才发现对方并不是店小二,而是个替主人来搭讪的家仆,刚想拒绝,突然瞅着对方指着的地方,微微睁大了瞳孔——难道是因为刚倒霉过,她的运气突然转好了?

距离太远,坐在阴影里的人她看不清,却能看见他腰间环佩闪着的光,那是蒙国特有的月曜石的色泽。这种宝石极其稀少,蒙国境内也只有少数贵胄才能拥有。因为曾经倒卖过这玩意,所以聂枣绝对不会认错。

蒙国的人!

就算不是使臣本人,也至少和使团内的人有关系!

聂枣笑笑,挑眉道:“有何不可?”

对方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眉宇间并没有穷凶极恶的意思;相反,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甚至见聂枣过来也不多一分殷勤,更没有急色的意思。

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聂枣此生最讨厌这种面上端着波澜不惊的人。而且最令人烦躁的是,因为没想过对蒙国使团内的人下手,她还没来得及研究对方,眼下只能随机应变。

敌不动,我不动。聂枣边吃边不动声色地观察,觉得对方是蒙国人的可能性很大:

首先,他不擅长用筷子,但喝酒的姿势却异常豪迈,不是用杯而是用壶。

其次,他身上穿着的虽然是魏国的衣服,但脖颈上系带的方式却错了——魏国人习惯在后颈处多绕上一道,他的却只是随意地束着;而且他的身上除了环佩,手指上还戴着两枚戒指,左耳上还有一圈铜环。

再次,对方应该是个身份不低的角色,因为他那位随从的表情异常恭敬,远远站在一边,却连头都不敢抬,而他显然也对这种待遇习以为常。

然后,不食用时,桌面上的筷子摆放得很整齐;菜肴虽被吃下一些,但整体看起来并没怎么被破坏,应该是个有条理的人。

还有,他的右手虎口和手指处都有厚厚一层茧,应该擅长用弓箭类的武器。

最后,聂枣留意到他打量她的时候,第一眼注意的是眼睛而非身体,眼神却有些飘忽,大概是聂枣让他想起了什么人,恐怕还是个姑娘——心上人或者妹妹?他看她的眼神不夹杂情欲,恐怕是妹妹的可能性比较大……

“你是哪里人?”

哦,这个问句也异常的“上位者”啊。

第二章魏国·使臣

聂枣边想边回答:“魏国人啊,魏国境内除了魏国人还有别国人吗?”

对方笑了一下,没说话。

放下筷子,聂枣道:“公子,你叫我过来,只是为了看我吃饭吗?”

“不是。”他顿了顿,“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是游侠啊!游侠,听过没有——”聂枣仰起脸,天真地笑了笑,“惩恶扬善的那种!”

“那你的父母兄弟呢?”

果然是当哥哥的口吻。

“父母早死了,兄弟?我没有兄弟啊。”

“没有兄弟很好。”

“是……还行啦,一个人没什么牵挂挺好;不过有时候一个人也有点寂寞啦,想着要是有个哥哥或弟弟就好了……”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我好像说太多了……”

他又笑了一下,没什么恶意。

又聊了些不太重要的话题,聂枣起身,抱拳道:“好了,我吃饱啦!谢公子招待啦。”

像是想起什么,她说:“对了,我刚才点的菜已经付过银子了,应该连公子这桌也够了!就当感谢你陪我聊天,我请你这一顿吧。”

以退为进,这个看样子也不是一两天能拿下的,还是搞点资料再来比较有安全感。

对方愕然了一瞬,聂枣已经起身离开。

迅速出了酒楼大门,聂枣边漫步边掰着手指数:“一、二、三、四……”

“……十。”

“姑娘,等等——”聂枣回头,那位仆从追了出来,“我家主人让我把这个给姑娘。姑娘若有难处,可带着这样东西到苍廉馆去找主人。”

果然,苍廉馆——魏国国都最大的客栈,也是蒙国使臣下榻的地方。

她也不客气,“哎,那我就不好意思地收下了!”聂枣接过来一看,放在手心的赫然是刚才见到的月曜石环佩。

真是败家啊,这玩意就随便送人……光是卖,这么大块的环佩在黑市就能卖到至少一千两银子吧,还是有价无市的那种。聂枣掂量着环佩,在卖还是留中挣扎。

算了,当任务物品吧,而且……她偷眼朝后看,那两个尾随她的人还在。

魏敛当真是个谨慎的人,给她吃了毒药还不放心,还找了两个人看着她。

聂枣眯起眼睛,大踏步往回走,那两人自然装作看沿街商铺的样子。

“这位公子。”

“啊,小姐什么事?”

不过魏敛找的这两个人素质实在不怎么样,只是被她问话,就额头冒冷汗。

“帮我给敛殿下带个话——”

“啊?什么敛殿——”

“别装了!跟他说我只有不到一两银子了,住客栈的钱都快不够了,还怎么去摆平蒙国使臣!明天至少拿五百两给我打点,如果方便,有时候我可能还需要点配合。”聂枣想了想,“还有,跟他说‘如果你弟要发疯的话,还是抽他两巴掌让他清醒比较好’,你们太宠他了。”

对方额头上的汗冒得更厉害了。

聂枣拍拍他的肩膀:“我先找地方睡了,明天再联系好了。”

然后他俩眼睁睁看着聂枣大踏步朝前走,头也不回地拐进了青楼。

拐进青楼,聂枣把仅剩的那一两银子丢给老鸨,头也不回,绕到后门处一所布置清幽的小院落外,敲门。

院内是个懒散且没什么精神的女声:“太晚了,我睡了。”

“北落师门。”

“玄武第一。”那边接过暗号,不耐烦道,“谁啊?”

“柳烟,我没地方睡,过来凑合一晚,还有件事找你帮忙。”

柳烟是她在魏国的接头者,负责提供情报信息和简单的打掩护。攻略魏离的这一年多时间,聂枣跟她合作了不下百次,已经熟得不能再熟。

“哦?”柳烟听清她的声音,拉开门,大为意外,“你不是应该已经逃到魏国境外了?我还以为至少几年不用看你那张假脸了。”

聂枣闪身进去,随意道:“没成功,被抓回来了。”

“哦哦!难得你也有失败的时候啊,真遗憾!”

“……你胳膊肘向谁拐呢!”

“当然是离殿下啊。”

“……”

“一个样貌俊美、才华出众、身份尊贵,还专一得要命的美男子,一个女的,我选哪个不是很明显吗?”柳烟做西子捧心状,“可怜那离殿下,一片真心都喂了狗……”

被魏离喂了狗的真心更多呢。

聂枣懒得理她,进去直接躺床上,道:“给我蒙国使团的资料,越详细越好,最好附画像。”

“你不是吧!这么快就又下手了?还是在这里!你的原则不是一年内不在同一个地方下手的吗?”

“不下手我现在就死了。别废话,快给我。”聂枣顿了顿,突然道,“对了,魏国的断魂毒有解吗?”

“有的啊。”

“怎么解?”聂枣来了精神。

柳烟也不含糊:“五百两!两个月,我帮你找齐所有的药草,不过配解药要到齐国找莫神医。”

“两个月……”聂枣遗憾地叹气,“那时我的骨头都化成灰了。”

“那你还要不要啊?”

聂枣摇头:“不用了,给我蒙国使臣的资料就好。”

“嗯,这个一百两。”

“没问题,过两天就把银子给你。”

柳烟笑:“还是阿枣你干脆!哪像那个谁,一天到晚跟我讨价还价。”

聂枣实在是累了,倒头就睡着了。

蒙国使臣,感觉又是一场硬仗。

这种日子,如果不是有一定要做到的事情,谁忍受得了!

天光大亮。

“林,林姑娘……”对方忐忑了一会儿,才拿出银票,“敛殿下说,配合可以,只是没有五百两这么多,就……只给了属下二百五十两。”

魏敛掌管着魏国的钱银税收,没钱谁信。

“有纸笔吗?”

“哦?”

聂枣在纸上唰唰写了张二百五十两的欠条塞给对方,“把这个给敛殿下,让他签了名给我便好。”

对方尴尬地接过,见聂枣转身就要走,才忙道:“殿下还有句话让我带给姑娘——”

“什么?”聂枣回头。

“……‘舍弟之事,不劳姑娘操心’!”

死“弟控”!聂枣哂然一笑。

不过有钱还是方便不少,至少一百两的情报,比聂枣想得还要详细些,不只有名字、年纪、官职,就连生平都有大致的介绍。只是对着画像一幅幅看过去,聂枣发现里面竟然没有她昨日见到的那个蒙国人。

“没有吗?你画下那人的样子来,我认认。”

聂枣提笔,照着记忆在纸上绘过。柳烟歪过头辨认,只一瞬就笑道:“你的运气还真是……”

“怎么?”

“……让人不知道该说你走运还是背运。”

聂枣被柳烟笑得发毛:“他到底是……”

“蒙国申侯,蒙无疆,蒙国现在的君王是他的侄子。”

聂枣的脑子转了一下:“不会这么……”

“真的就差一点……”柳烟双手环胸,颇为遗憾道,“你知道吧,老蒙王上个月刚去。比起那个刚十岁出头的长孙,其实这位才更得老蒙王的心,可惜……”

“可惜什么?”

“他自己没有称王的心,老蒙王一去就被人抢了先。这不,我估摸着十有八九是被夺了权硬派出来的,不过——”柳烟又笑,“还有个香艳点的猜测,小蒙王的娘亲和蒙无疆是青梅竹马,据说两人本有情愫,只是被哥哥抢了先。这次蒙无疆拱手让权,未必不是因为美人……”

聂枣立刻联想到蒙无疆看她的眼神,问:“我这张脸,同小蒙王的娘亲有几分相似?”

柳烟摇摇头:“这我倒不知了。你想要的话,过两天我去弄张画像,这就不算你银两了,当我赠送的。”

聂枣笑:“多谢了。”

“谢什么,这一年多,我也算靠你照顾生意了。”柳烟忍不住道,“倒是你,魏离这一票应该赚了不少吧?你到底需要多少银两,怎么怎么赚都不够?”

她这话问得有些僭越,毕竟两人只是合作关系,谁也不曾打听对方的私事。

聂枣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蒙国领队的使臣并不是蒙无疆,他甚至没有出面同魏王会面。

负责交涉和一直主战逼魏国交出劫匪的都是领队的另一个人——腾则。

比起蒙无疆,腾则明显好摆平得多。他好色好酒,对魏国与蒙国截然不同的柔媚美色垂涎不已,除了进魏王宫,这几日几乎都泡在青楼酒馆里,就连苍廉馆都没怎么待。

聂枣只短暂思考了一会儿,就决定放弃蒙无疆这条线。

对她来说,攻略是工作,而非兴趣,没必要放弃简单的,而去挑战难度高的。

稍微研究了腾则的性格,聂枣很快制订了计划——既然腾则喜欢泡青楼,她就买通青楼老鸨,放出消息说馆里来了一位绝色,只卖艺不卖身。

消息传了半城,当晚来的人自然不少,其中也包括腾则。

聂枣用轻纱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精致描绘的眉目,边拨弄琵琶边轻舞,眸光随舞动,犹抱琵琶半遮面,欲露还休。聂枣还特地在馆内放了轻烟以营造气氛,同时在腾则身侧那一个香炉中撒上了齐国的迷醉香。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看完之后,腾则的七魂就被勾走了三魂半。

这个办法对魏国本地人未必那么好用,但对于本就没怎么见过这种“白莲花”型,偏偏又爱附庸风雅的腾则,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腾则日日都来青楼报到。

前三日,聂枣仍不露脸,只隔着珠帘弹琵琶。

大堂里被聂枣吸引的男子自然不止腾则一个,几个公子哥互相攀比掷银子以博美人一笑,还有才子为美人作诗作画热闹不已(其中有聂枣自己找的托)。腾则经老鸨提点,决心用射箭来博美人欢心。待搭好靶子,他拉弓射箭,一连三箭射出均正中红心,聂枣拿捏时机,隔着珠帘道了声“好箭”,音色低柔婉转、颤动心弦。

腾则来得更勤快了,每天使尽浑身解数,以求得美人只言片语,甚至连魏王宫都懒得去。

这期间值得一提的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魏敛也来了一次,全程表情复杂地看着聂枣表演。

第二章魏国·使臣

“敛殿下是来送欠条的吗?”这是聂枣关心的事情。

“刚才那模样也是你假装出来的?”这是魏敛关心的事情。

聂枣拨弄着琵琶,对魏敛嫣然一笑,声音比对腾则说时更柔媚上几分:“敛殿下如果肯帮我解了身上的毒,我可以只弹给你听。”

魏敛吓得差点没直接甩手就走,幸亏聂枣眼疾手快拦住了他。

“开个玩笑罢了,殿下不会真以为我会对你下手吧?”聂枣揉揉眉心,“我还是有点原则的,对兄弟出手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敛殿下不用担心。”

魏敛似乎还有些介怀,脸上惯常挂着的微笑都退了去:“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女子!”

在他的世界里,女子大都温婉如水,少有些泼辣的女子,也自有娇憨的一面,聂枣这种简直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聂枣不以为然:“少见多怪啊敛殿下,对了……”她伸手,“欠条。”

魏敛无奈,补了二百五十两给她。

像是想起什么,魏敛忽然问:“你说不会对我出手,是因为你的原则,那倘若没有这原则呢……”

“一个月不够。”

“不够?”

聂枣摊手:“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自然会对我有所防备,一个月当然不够。”

“不是做不到,只是不够?那多久才够?”

聂枣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笑:“敛殿下应该不会想知道。”

魏敛的表情更复杂:“那……没有你拿不下的人吗?”

“怎么会,当然有。”聂枣回答得很爽快,顿了顿,“我说,敛殿下你似乎对我的行当很感兴趣,但我真的不想聊这个,不如我们换个话题……你弟弟,我是说魏离他怎么样了?”

“……我把他关起来了。”

“啊?”

“我跟他说我杀了你,他说什么都不信,疯了一样说要出去找你,我就把他关起来了。”

聂枣叹气:“所以我说你们未免太宠他了。不过是被个女子负了吗,算什么事,连这点打击都受不起,未免太过养尊处优……”抬头,见魏敛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聂枣住口,“呃,当我什么都没说。”

“还有不到一个月了。”魏敛冷冷道,“你答应我的事情若做不到,你还是会死。”

聂枣无奈:“……我知道。”

真是的……知道她的真面目之后,魏敛竟越来越凶了,之前就算讨厌她,至少表面还做翩翩公子样。

半月后,一个恶少妄图上前欺凌美人(聂枣安排的),腾则立刻上前英雄救美,美人感他恩情,终于肯见他一面。

水榭楼台,轻纱朦胧飘动,香炉内轻烟袅袅。聂枣一袭纯白烟水笼纱裙旖旎而坐,眉目低垂,素手拨弦,如瀑长发倾泻而下。她举右手将滑落的鬓发别至耳后,轻声道:“感公子深恩,特抚琴一曲,以报公子。”

随即轻灵乐声响起……腾则几乎要看呆了。

一连七日,腾则都做了聂枣的入幕之宾,让其他倾慕者歆羡不已,腾则自己则有些飘飘然,不如说他已经差不多快忘了自己来魏国是干什么的——美人弯眸了,美人对他笑了,美人害羞了,美人垂头了……满脑子都充斥着这样的东西。

聂枣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开始若有似无地提及自己的苦命身世,当然,是编造的。

腾则自然是无限怜惜。

聂枣接着透露出想要赎身嫁给他的念头。

腾则表示完全没有压力,想赎身立刻就可以;并且,腾则终于忍耐不住,告诉了聂枣自己的真实身份——蒙国大夫。

聂枣装作大惊失色,将腾则赶出馆去——这是自然,她编造的身世就是聂枣因为两国交战而流离失所,不得已沦落青楼。

腾则正对她着迷,当然不肯放弃,死缠烂打要见她。

聂枣设置了些略有困难却又不会难到让人想放弃的障碍,待腾则历经千辛见到她时,再装出一副予君深情却又不得不放弃的样子,腾则立刻赌咒发誓说自己虽是蒙国人,却对魏国甚是仰慕,从未伤害过一个魏国人。

聂枣见终于等到这句台词,立刻期期艾艾道:“……但我却听说蒙国使臣此次前来,一心想要与魏国交战,强迫着魏国交人……”

“啊哈哈……这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你放心,我绝无与魏国交战之心!过几日我就撤回蒙国!当然,带着你一起回去。”

“真的吗?”聂枣眨着两颗水汪汪的眸子看他。

“是真的!”

聂枣计划通!

她当然知道腾则是怎么想的:这次退了兵,先把美人弄到手,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再怎么侵略魏国那都是后来的事了,大不了他自己不出动,换别的使臣便是。

不过,这跟聂枣没什么关系,她也就只在乎这一次而已。

没过两日,腾则就替她赎了身,并且告诉她,自己已经跟魏王说过,这两日就启程回蒙国。

聂枣一边做惊喜状,一边表示自己今日要收拾行李,请他明日再来接她,腾则微笑着应下,旋即离开。

腾则前脚刚走,聂枣后脚就托人转告魏敛要解药。

好吧……好歹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正这么想着,聂枣突然听见老鸨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哎呀,腾公子,您又来见……哎,这位是……”

聂枣调整了一下表情,唇角含一丝笑,轻轻回首,随即僵住。

跟在腾则后面的,赫然是蒙无疆,而蒙无疆看见她,表情也瞬间愕然。

在一瞬之间,聂枣的脑内闪过无数种应对方式,还没等她做什么,蒙无疆的视线就错开她,恢复漠然,像是从未见过她一样。

“这就是那位让你神魂颠倒的女子?”他问腾则。

腾则挡在两人中间,防备地看着蒙无疆:“她怕生,您……您别吓她。”

聂枣顺势垂头,躲了进去,拉下了内室的卷帘。

“你倒当真很喜欢她。”蒙无疆轻笑。

不打算拆穿她?聂枣定了定神,原本打算到了蒙国再找机会脱身,现下恐怕是没那个余力了。

她的目的本就是拿到解药而已。

腾则不愿让蒙无疆见聂枣,硬是把他挡去了隔壁,片刻后才回来对聂枣说:“那位是……我们蒙国的侯爷,他非说想见你一次。”刚想走,似乎想起什么,他又补充,“其实这次主张出兵的就是他,为了劝他让步,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呢!”

聂枣差点被他讨好的谎话逗笑,在柳烟给的资料里,这位腾则是绝对的主战派,倒是蒙无疆对战与不战的态度一直很暧昧。

待他一离开,聂枣立刻换了衣服,同时也换了一副易容。

她易容素来有两层,一层是用易容药膏,一层是用覆在面上的轻薄面皮,这样即便撕下一层,下面露出的仍不是真容。而且她用的易容药膏是特制的,对皮肤不仅没有伤害,反而还有些保护作用。

洗褪脸上的药膏,聂枣迅速换上新的。

只要拿上解药,再离开这里,她有信心这次绝不会被找到。但聂枣在青楼后门一直待到入夜,迟迟没有等到解药。

难不成……是过河拆桥?联想到魏敛一直追问她的行当,不会是觉得她越发危险,所以想要趁机除掉她吧?

聂枣实在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也是,他原本就是想杀掉她的。

咧了咧嘴角,聂枣想,只是看魏敛一副翩翩公子的作风就觉得他不会食言,自己实在是太单纯了。

离一个月还有几日,再从魏敛那里下手未必来不及,只是可能要找人帮忙了。

真是头疼,聂枣边想边按着额头走回了青楼,一进去,就听见里面闹翻了天的吵闹声。

“公子!你冷静点,我们这里真的没有你要找的人啊!还是您记错了,去别处找找可好?”

“她就在这里。”

嘶哑的尾音微颤:“让我的久依出来,不然我就毁了这里——给我砸!”

接着是一阵乒乓作响的摔砸声。

一听到这个声音,聂枣的脑仁更疼了。

聂枣从楼上一角探头朝大厅望去,此时看热闹的人甚多,她也并不起眼。

楼下正中那个曾经让满城女子都倾心不已的花花公子,此时的模样简直可以用骇人来形容,长发杂乱地披散,脸苍白憔悴得像鬼一样,偏生嘴上还挂着笑——那笑要多扭曲便有多扭曲,完全是精神状态出现问题,叫人一瞧便不寒而栗起来。

……喂喂,这种状态,把他放出来真的没问题吗?

“但我们这真的没有啊!”老鸨都快哭了。

对方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低垂着头,手指间把玩着一个玉颈小瓶,用依旧喑哑又扭曲的音调道:“不肯出来吗?告诉她我来给她送东西了,很重要的东西,她真的不要了吗?”

等等,很重要的东西?聂枣看着那小瓶,在内心吐了个血:他说的……不会是她的解药吧?

魏离拔出瓶塞,竟然往口中倒了一些。

“苦的。”他咂了一下舌,“不出来的话,我就喝光它,一滴都不给你留。”

聂枣:“……”没人教过你不能乱喝东西吗!就算是解药,也未必完全安全啊。是药三分毒,就这么直接喝下去,不怕中毒吗!

果然,魏离刚一喝完,突然脸色一变,倒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捂着心口,冷汗唰地流下,口中发出低低的呻吟。

他带来的人立刻紧张地围过去。

聂枣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因为魏离失手而落地的玉颈小瓶上。她从口袋里取了两枚暗器,瞄准大厅两侧的灯射去。

刹那间,灯火一暗,聂枣翻身从二楼直接扑向魏离的身边。

得手了!聂枣握着小瓶刚想跑,手臂却一下被攥住。

那手冰凉,却攥得死紧。

眼见周围的人很快就会适应黑暗,聂枣皱了下眉,一个转身捂住对方的嘴,心思电转,蓦然间发现对方抓她虽抓得紧,但力气出乎意料的小。她短暂抉择,抱住魏离便从大厅掠了出去。

聂枣的轻功还过得去,但抱着一个人到底跑不了多远。推开门进了柳烟的房间,聂枣一把就把人丢在了地上。

“这个就交给你了。”

柳烟一愣:“这个是……”

聂枣面无表情:“你的美男子离殿下。”

“哎哎哎!”柳烟立刻打量起地上的不明物体,随即愤怒,“阿枣,你以为我没见过魏离吗!快把这坨奇怪的东西拿走。”

晕晕乎乎的离殿下终于回过神,闻言,突然笑了起来:“对啊,魏离怎么会是这般……”

“你也别废话了。”

聂枣打断他,转头对柳烟道:“没时间说了,快把他藏地窖里去。”

“好吧。”柳烟旋开密室的门,打了个哈欠,“啊,对了,里面……”

外面追查的声音已经传来,聂枣刚想抽身,发现魏离的手还攥着她的手臂。叹了口气,聂枣当机立断也跟着钻进了地窖里。

地窖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正适合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第三章魏国·令主(一)

聂枣取出好不容易夺来的小瓶,拔开瓶塞,饮下。

……还真的很苦,不过她喝完之后倒没有什么不适。想到这里,聂枣转头看向魏离,勉强看清魏离垂着头,散乱的黑发像杂草一样裹着脑袋。

他刚才不还痛得直呻吟吗?真的没事吗……

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魏离开口:“你是谁?”

聂枣一愣,才想起自己换了张脸,刚想说话,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脸可以变,声音却未必,方才事出突然还好,如今昏暗环境下,难保魏离听不出她的声音。

“久依的朋友吗?”

“……”

“她在这里吧,只是不肯出来见我……”空寂无力的声音在地窖里反复回响,“就算是为了她的解药,也不肯出来见我吗……”

很好,魏离又开始“脑补”了。

“……我都这个样子了,也一点都不在乎我吗?不心疼我吗?”

“……呵呵,我就知道,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我的身份,又有谁会看上我……”

这是什么……自暴自弃了吗?

聂枣正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周围的怨念气氛,突然听见一声啜泣。

喂……不是吧……

啜泣声逐渐扩大,魏离用双手按着额头,实实在在地哭了起来,还边哭边控诉:“……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我对她不够好吗……”

聂枣看得目瞪口呆。

“……明明有那么多那么多女子都愿意为我而死……我却只喜欢她,那些女子我连看都没再看一眼……”他越哭越委屈。

“……”你还好意思说啊。

像是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魏离方才的变态扭曲劲都变成了赤裸裸的控诉,眼泪哗哗地淌,跟几辈子没流过似的:“我好难受,全身上下都好难受……我已经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她也不关心我……刚才我喝了那瓶东西,肚子好难受……”

“……”你刚才根本不是中毒,只是饿得胃疼吧,再说我怎么知道你三天没吃东西了。还有……魏离你这角色设定出了问题吧,说好的花花公子呢?这么幼稚不太对吧!

似乎是为了配合魏离的话,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于是魏离哭得更伤心了。

聂枣这种人,渣事其实干得不少,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状况,手足无措了片刻,叹息着在地窖里翻找起来——这地方是藏人用的,自然也会准备一些干粮和水。

聂枣找出一块用干净软布包裹的硬面饼,递了过去。

魏离接过,咬了一口。

“难吃。”他下结论。

娇生惯养、吹毛求疵,性格欠揍这点还是没变。

聂枣又把水壶递过去,魏离还是拒绝。

聂枣耐心耗尽,转身掐住魏离的下巴,往他嘴里倒了一口水,就猛地把面饼塞了进去,同时反复捏住他的两颊逼他咀嚼:“饿了就给我吃,不要挑三拣四。”

要知道,她想做这种事情已经很久了!

身体虚弱的魏离根本没法挣扎,只得瞪着两泡红眼睛,不情不愿地吞咽。等他把整个面饼吃完,聂枣才松开了钳制魏离的手,魏离也安静下来。

良久,她听见魏离的声音,气若游丝:“……久依,是你吗?”

那是一种混杂着幻灭、痛苦与绝望的声音。

“嗯,是我。”聂枣也懒得伪装,干脆承认,“跟你记忆里那个相差甚远,真是抱歉。”

“……为什么……”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

“……我以为是你装的。”

“不。林久依才是我装的。”

“……”

“你可以仔细想想,你喜欢的到底是我,还是那个对你百依百顺、不离不弃、温柔体贴的林久依。”

“……”

长久的静默,久到聂枣靠在石壁边都快睡着了,地窖的门轰然而开。

她立刻起身,防备地看向入口。

一束光射了进来,随之响起的是清脆摇曳的铃声。

丁零零、丁零零……一双纯白刺绣长靴出现在入口处,长靴主人的声音亦犹如银铃:“哦呀呀,躲在这地窖里犹如臭虫一样的女人是谁啊?莫不是我们的枣姑娘?怎么沦落到了如此地步啊?真是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呢。”

聂枣迅速在魏离的后颈处切了一记手刀,然后一纵身从地窖里跃了出来。

这时候见到这个女人实在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对面的女子身穿一袭雍容的纯白锦缎长袍,颈间是一条同样纯白的狐毛围领,将她的脸庞衬托得越发白皙如玉、精致动人。只是与容貌相悖的,是她脸上玩味的表情。

“看看你这落魄的样子。这么简单的任务,竟然会出现这么重大的失手,真是令人遗憾,不过……”她话音一转,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就算令主包庇你,今年年末的评定,恐怕你是拿不到甲了吧。”

“用不着白芍你操心。”

“哟哟哟,这什么口气啊,听说你被魏三公子囚了,我可是特地从齐国赶过来救场的呢。”

救场?聂枣绕到前面一看,果然,整个青楼内的人都已经陷入了昏睡。

梦音白芍——和聂枣不同,她擅长各种毒、蛊、迷烟、迷药,并以此蛊惑人心。据说她身上至少藏有五十多种不同的药粉,寻常人根本难以近身。

“需要我说感谢吗?”

“当然。”

“……跪下磕头或者舔你的靴子这种方式免谈。”

“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诚意。”白芍掩住唇,唏嘘笑叹,“哦,对了,令主让我给你带消息,叫你去见他。”

“什么时候?”

“现在。”

“他在什么地方?”

“苍廉馆。”

第三章魏国·令主

天还没有亮,夜色凄迷冷清。

聂枣打了些水,把脸上的易容去掉——以真容去见令主,是最基本的要求。

太久没用自己的脸,聂枣一时间竟然有些不习惯,几乎快要忘却,十五岁之前她一直都是用这张脸示人的。

不过时过境迁,也没有多少人认得吧。

聂枣到苍廉馆的时候,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将之归结于自己穿太少的缘故。

没等她走近,就有人拦在了她的面前:“枣小姐,请从后门入内。”

聂枣自后门入,没走多久,就到了一座亭台楼阁、水榭铺陈的院落。

夜很深,安静到只能听见长竹筒里冷泉水潺潺涌下和假山上树木窸动的声音。

隔着屏风,能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忽然觉得有些晕眩,即便用力地睁开眼再闭上,那股眩晕感依然挥之不去。

犹如梦境沉坠,她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初见眼前人的时候。

精神恍惚,像是刹那被卷入过去。

那一年,她还叫姜随云,刚满十五岁。

也死于十五岁。

姜氏反叛,失败被捕,满门抄斩。

血流遍地,满目阴惨。

作为曾经帝国最大士族的嫡女,她首当其冲。

跪在地上,双手被束缚于身后,眼见父母惨死,身体被按于冰冷铡床,姜随云神经崩溃,就此昏迷。

再醒来,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冰冷的手触碰着她的颊,她嘶叫一声,急速后退,面色惨白,惊魂未定。

对方轻笑一声,音若碎玉:“你很害怕?”

那是个约莫二十的男子,身材瘦削,面容冷峻,举手投足皆显矜贵。

她哆嗦着唇,抑制不住的惊惶淬在眸中。

男子仍摸向她,她受惊般躲开。

手顿住,男子勾唇道:“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还在怕什么?”

死人……

她的神志恍惚了一霎,蓦然忆起明明前一刻她还在刑场,为什么现在却……

她低下头,摸索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损,连点伤疤也没有,就似过去那个娇生惯养的姜家小姐。

可是,怎么会……她明明……

抬头,她开口,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是谁?我为什么会……不对——”她想到另一种可能,“这里是阴曹地府?”

第三章魏国·令主(二)

男子笑了,出乎意料的好看,甚至还有几许妖惑之色:“如果你这么认为我也无异议。”顿了顿,“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必须听命于我。”

她突然握住他的肩膀,眼神渴求:“那我父母呢,他们也在吗?”

“不在。”

男子反握住她的手,拉下,力气大得完全不容抵抗:“姜小姐,我想你需要弄清楚眼下的情形。”

反扣住她的手,男子将她一下压倒在榻上。

“你可知为何你会在这里?”

作为姜家小姐,她何曾被一个男子用这样的姿势压倒过,忍不住挣扎着想要坐起:“不知道!你先放开我!”

哧的一声,男子扯开她的前襟,露出大片白皙肌肤和纤细锁骨。

“姜小姐的倾城容貌名不虚传,只是不知尝起来如何……”

男子唇边犹有笑容,此时看去,却化作无限森冷。

“烧得很厉害。”

依旧是这个声音,少了几分蛊惑冰冷,多了几分调侃笑意,却将聂枣一下拉回了现实。

她睁开眼,蒙眬的视线里,是同记忆里所见几乎没什么分别的脸庞。

还没能彻底回神,聂枣本能地向后缩了缩,但对方的手却一下按住了她的肩,完全不让她动弹:“带病来见我,我是该开心还是该生气呢?”

熟悉的森冷语气,像是结了冰。

聂枣被那语气硬生生冻了一回,一下清醒。

“属下错了。”

打量四周,虽然飘散,但淡淡的熏香依然能嗅得出来。

她记得这种香料,是白芍的特调,叫前尘,最大的功用是唤醒人的记忆。

也就是说,是故意让她想起过去的吗?

……真是恶趣味。

看着聂枣的表情,令主笑了笑。

“不是我故意让你想起的,你发烧了,这点我也没预料到。”

聂枣不奇怪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所想,这个人远比自己更擅长解读人心,毕竟她所学的,也大都是他教的。

虽然已经不再惧怕他,但她还是不喜欢和这个人待在一起。

被彻彻底底看透的感觉太糟糕了。

几年前是,现在依然是。

她退开一步,伏身跪下。

“这次的任务,是我大意了。”

“失败了?”

“……这倒没有。”

“那有什么可道歉的。”

聂枣一愣,她抬起头,微微迷惑:“不是为了惩戒我才来的吗?”

“当然不是。一年多未见……”令主勾唇,“我不能是因为想你,所以来见你了吗?”

聂枣激灵打了一个寒战。

她很清楚令主看她的眼神,并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甚至不是看人类的眼神。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件工艺品,自己亲手做的精致工艺品。

聂枣伏跪得更低:“属下惶恐至极。”

令主的手掐住她的下巴抬起,聂枣一动不动,任由对方在她的脸上仔细打量。

“多漂亮的一张脸,你偏偏不喜欢用。”他叹,似遗憾,“要是用这张脸,拿下魏三公子,花的时间至少少三个月。”

“他喜欢的不是这种类型。”

“这张脸,值得人抛弃素来喜好。”

聂枣轻嘲道:“您太看得起我了……”

“你以为我在夸你?”令主笑,却令人不寒而栗,“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你难道在质疑我的眼光?”

聂枣不敢回答。

令主不会出错,或者说,迄今为止,他都从未错过。

庭院里有微风轻轻拂过,落花翩然,令主耳边的鬓发被风鼓起,在空中飘飘扬扬。

“过来陪我喝酒。”

“是。”

说是陪酒,但其实不过是聂枣替令主斟酒。

空气里,前尘的味道依然挥散不去。

摸不清令主的意图,聂枣只能安静地跪着,好在这样的事情她过去也常做。或许对某些人来说,这其实是个令人羡慕的差事,但她一直不喜欢。

酒饮过半,令主丢来一张画卷:“明日便照这个易容。”

看清画卷时,聂枣登时浮现出不祥的预感。这张脸她见过,正是柳烟给她的小蒙王娘亲的画像。这张脸同她前几日的易容惊人的相似。

“令主……您这个是?”

“蒙无疆,你已经见过他了吧。”

聂枣的思绪如电转:“令主这次是为了蒙无疆前来的吗?”

难怪一直习惯下榻于自己宅邸的令主,这次会住在苍廉馆里。

“拿下他需要多久?”

聂枣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伏跪:“令主……请容许属下拒绝。”

一生也只不过有三次拒绝的机会,这是她第一次用。

聂枣实在是不想再和这些人牵连到一起。蒙无疆并非善类,拿下他只怕又要耗费不少时间和精力,而她现在只想离开。如果不是被抓回来,这时候她早就在齐国了,她已经一年多没回那个地方了。

令主完全没有吃惊,勾起唇笑道:“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是什么?”

“莫神医说,除了之前说的那种办法,他从古籍上翻找到,或许还有别的办法能让他复苏。”

聂枣猛然抬头:“真的吗?”

“还有个消息,大概也称得上好消息。”

聂枣的心跳忽然加快。

“我把他带过来了。”

内室里静得要命,聂枣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响亮,而且一次比一次剧烈。

床榻上躺着瘦削的人,虽不至脱形,但比健康的时候消瘦了太多。隔着单薄的衣衫,几乎能看到分明的肋骨。

他闭着眼睛,沉沉的药味从身体里弥散出来,熏染了整个室内。

这是肯定的,如果不用那些名贵的药材,他根本活不到现在。时间太久,以至于聂枣都快要忘了他身上原本的味道。这些草药味已经占领了嗅觉,代替了他过去的存在感。

“阿言……”

聂枣跪在床边,手握住对方的手,寒玉一样的温度,凉得透心。长久的卧床让他看起来虚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

但是曾经,曾经这个人是什么样的?

也许前尘的效用还没有过去,聂枣的记忆恍惚了一下。

帝国第一高手——柴家柴峥言。

“喂喂,小姐,快看擂台赛啊!”

“有什么好看的啦!”

“柴家公子啊!!那可是柴家公子啊!!!”

她很不以为然。作为帝国最大士族姜家的嫡女,看不起柴家这种纯粹靠武力上来的新贵家族是很正常的事情。

侍女姜沫有些委屈:“可是听说真的很厉害啊。上一次小姐你没来,帝都里可都传疯了,说柴家公子不止风姿卓然,更是耍得一手好枪,一个人在擂台上独战二十多人还游刃有余呢!而且听说柴家公子随父在前线打仗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红缨先锋,厉害得不得了!对战蒙国的时候,他打头阵,那群蒙国士兵都吓得屁滚尿流!他和咱帝都里的纨绔子弟不一样,是真正的英雄人物呢!”

“……够了!你冷静点,哪有这么厉害的……”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看到了站在擂台上的那个人。

一袭深重的黑衣,长发被束带扎起,随风高高飘散在脑后。他松开那杆堪称神兵的玄铁长枪,向台上被他打倒在地的人微笑着伸出手。

“起来吧。”他开口,是与那战神般凶恶造型截然不同的温和语气。

她本以为他是温柔如水的性格,当然这点也没错,只是当他握起那杆长枪,滔天的煞气便从他的身体里溢出。

清俊的眉目骤然冷冽起来,身姿犹如标枪。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把兵器舞得这么好看又这么凶煞,枪身在空中翻转跃动,猎猎生风,毫不拖泥带水地攻人要害、取人性命,如臂使指,却又携着虎狼之势,遮天蔽日,强大而无可匹敌,让人连抵抗的念头都难以生起。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宛若铜墙铁壁。

她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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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睁睁看着柴峥言在擂台上一连赢下十多场,少女的心扑通扑通跳得不像是自己的。

那时候的姜随云只有一个念头——嫁给他!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如今却成了这个模样。

她想起他最后一次对她笑的时候……

枪头被皮肉磨钝,鲜血浸染枪柄,滑不可握,挥枪的手重若千斤,战神终不敌人海。

他倒在血泊里,长枪却依然护在她的身前,眼睛明明连睁开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却还是微笑着对她说:“不要怕。”

十多年前的记忆在脑海里泛了黄,剥落得不成样子。

她现在的全部信念,不过是一件事——救活他!不惜一切,也要救活他!

为什么要赚钱?

为了救他,为了支付高昂的珍稀药材费用。

为什么想回齐国?

因为想见他。

“你没有急着回去的理由了,还要拒绝吗?”

聂枣握紧拳,忍不住道:“为什么把他带出来?他现在留在莫神医身边是最安全的。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或者他的身体有什么……”

“我要他活着,就绝不会让他死。”

令主笑了笑,“我要他死的话,也只需要一句话。”

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却让聂枣悚然一惊:是的,她现在能这样照顾柴峥言,不过是令主的宽容而已。

聂枣冷静下来,放低声音道:“是属下逾矩了。”

她深吸一口气,道:“这次的任务要求是什么?报酬是多少?”

第四章蒙国·蒙无疆(一)

令主报出的酬劳从不令人失望。

“属下知道了。”

看着聂枣离去的背影。

“令主对阿枣还真是格外宽容。”白芍叹惋道,“其他人莫说是养个男人,就是敢对哪个男人动了真心,只怕都要被教罚馆处置。”

“她也没有例外。”

“哦?”

问完,白芍就有些后悔,自己的话原本就有些逾矩,再追问只怕会得罪令主。

但这次令主的心情似乎很好,甚至还回答了她的疑问:“她熬过了教罚馆的八十一道刑罚。”

这次白芍结结实实地惊讶了。

教罚馆的刑罚最初她也尝过,那都是不会对身体造成无法逆转伤害却又叫人生不如死的,只尝过一次,她就乖乖行事,绝不冒犯令主定下的条约。

八十一道……那还是人能承受的吗?

第四章蒙国·蒙无疆

将昏迷的魏离交还给魏敛的时候,他的眼神凶恶得像要吃掉聂枣。

“拿到解药了?”

聂枣笑笑:“是,原本以为敛殿下会过河拆桥,现在看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魏敛没有管聂枣语气里的嘲讽,只顿了顿,道:“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这点敛殿下放心,我马上就跟蒙国的车队离开,十年内不会再踏足魏国。”

“你……”魏敛的表情一时有些复杂,“不会真的打算同那个腾则……”

“这点就不劳烦敛殿下操心了,殿下还是先关心好自己弟弟吧。”

没有了性命之忧,聂枣的态度也差了不止一个台阶。

魏敛当即气得离开。

当然,很快魏敛也发现自己的确是多虑了,因为聂枣离开没多久,他就收到了消息,腾则在返国途中不幸染病暴毙。

收到消息时,魏敛的手止不住颤了颤。

果然最毒妇人心,如果不是他找得及时,他弟弟此时恐怕也在阴曹地府了吧。

这个女人,当真是……魏敛的眼神暗了暗。

真相与魏敛想的有些出入,这次出手的并不是聂枣,而是令主本人。

有腾则在,聂枣根本无法接近蒙无疆,而腾则一死,则是最好的时机。

虽然并未婚嫁,但蒙国车队的人都默认聂枣是腾则的未亡人,她换了一身素衣,跪在腾则的坟前,给他焚烧纸钱。

蒙国人并不讲究墓葬之地,腾则亡故后,蒙国车队停了一日,将他就地掩埋。

想到这个人前几日还生龙活虎地跟她描绘蒙国的景象,如今却变成了墓碑上冷冰冰的几个字,聂枣不是不觉得寒凉。

但死人看多了,再想触动就很难。

更何况,早在开始攻略前,她就已经和攻略对象划开了距离。

虽然残酷,却是最好的自我保护方式。

她已经不是新人了。

“之后姑娘打算如何?”蒙无疆问她,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同她说话。

聂枣看着墓碑,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蒙无疆似乎很见不得女子哭,略微不知所措了一会儿,递来了一方帕子:“……节哀。”

聂枣没有收那帕子,仍旧倔强地站着。

蒙无疆也没有勉强她,只是更加柔声道:“姑娘若是想返回魏国,我可以派人送姑娘回去,并备些银两给姑娘;姑娘若不想……”

“我可以跟你们去蒙国吗?”聂枣的声音很轻,语气里带上哽咽,“他说那里有很好看的草原,有很好吃的羊肉,还说会教我骑马……”

蒙无疆轻轻叹气。

“……父母死了之后,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我本来以为,以为……”

“……”

聂枣抱着膝盖慢慢蹲下,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来,像是怎么也止不住。想哭并不难,只要稍微回忆过去,她随时随地可以哭出来。

她哭得肝肠寸断,蒙无疆站在她身边越发不知所措。

从这里可以判断出攻略蒙无疆的难度:

如果他忍不住怜惜,弯腰抱住聂枣,那么一个月内,她绝对可以拿下蒙无疆。

如果他手忙脚乱地安慰聂枣,那么两个月至多三个月,她就能让蒙无疆缴械投降。

如果他只是无动于衷地静静看着她,那么恐怕至少要半年左右。

然而,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发现蒙无疆不知何时离开了。

聂枣:“……”

一路无言,聂枣还是跟着蒙无疆到了蒙国都城——蒙都。

虽然再未和蒙无疆对话,聂枣却并不觉得气馁,恰恰相反,她发现了很有趣的事情:蒙无疆在躲着她。蒙无疆和腾则的关系并不好,若只是避嫌,本不用做到这种程度,也就是说,他在逃避什么。

到了蒙都,蒙无疆自然是回自己的侯府。腾则在蒙都已有家眷,聂枣尚未过门,自然不便留下,蒙无疆便在自己府邸的偏院里辟了一块给聂枣居住。府里的人一开始以为聂枣是蒙无疆带来的新欢,对她殷勤了几日,见蒙无疆从不来看聂枣,便怠慢了下来。不过这些并不影响聂枣打探蒙无疆的府邸。

蒙无疆很忙,白天几乎不在府里,只有晚上才回来睡上一觉。他并未娶妻,府里只有两房侍妾,但看样子也不常去。其中一名侍妾还来看过聂枣,但看样子只是好奇,并没有加害的意思。而且看见她的脸,那名侍妾甚至露出了一丝恍然大悟的神情,所以重点果然是小蒙王的娘亲。

聂枣费了一番工夫,才和蒙都的接头人员联系上。

又几日后,蒙无疆终于记得来找她。

“姑娘,抱歉,刚回蒙都,事务繁忙,怠慢了。”

聂枣仍是素衣:“……没关系,本来就是小女子厚脸皮跟来的。”

蒙无疆有些歉疚:“姑娘若是想去草原骑马,我可派人陪姑娘前往。”

聂枣笑:“不用麻烦了,我一个人就可以。”

三日后,聂枣孤身去骑马,摔伤了一条腿。

蒙无疆得知,这次没有拖那么久,几乎是第二天就带了太医过来看她。

太医说没有大碍,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蒙无疆才算放心。

“我没什么的。”聂枣笑着摸了摸鼻梁,“只是摔了一下而已,没想到骑马这么难。”

“你要是想骑,下次我替你找匹温驯的母马。”

聂枣垂下眼,看着地下:“不用了,我只是想骑一次试试而已,试过就好。草原真的好美,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色,可惜只有我一个人……”

“你若还想去,下次我可以陪你。”

“……不,不,这太麻烦您了,我自己一个人就好。”

蒙无疆笑了笑,很温和:“没关系。”

聂枣受伤,在床上躺了半月,蒙无疆虽没有每日都来,却送了不少的疗伤药材。

等聂枣的腿彻底好了,他没有食言,真替聂枣找了一匹温驯的母马,陪她一起逛草原。

老实说,聂枣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她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而已。

但蒙无疆从头至尾都发乎情,止乎礼,没有任何逾矩的地方,只是安静地带着她从城外草原的一端绕到另外一端。

一望无际的旷野,深绿色倾斜而出铺散开,层层叠叠随风摇曳。

聂枣觉得她必须找些台词:“侯爷……其实我一直想问,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在魏国的酒楼里。”

蒙无疆愣了一下,没有否认:“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我只是不敢认。在酒楼里遇到的翩翩公子会是蒙国的侯爷,这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

蒙无疆笑了笑:“觉得更不可思议的大概是我,没想到之后会在那种状况下遇到你。”

“遇到你之后,我欠了一笔债,不得已才去青楼卖艺,更没想到会遇到腾……”聂枣的声音戛然停止,“总之真是很巧。”

“债?我……记得我给你留了环佩,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怎么好意思去麻烦。”聂枣从怀里取出那块环佩,开玩笑似的问,“不过不知道你那时候说的可还算数?”

“自然算数。”

聂枣将环佩递给蒙无疆,歪头笑了笑:“那就暂时忘掉其他的事吧,虽然笑,但你看起来并不开心,反而好像比我还难过的样子。”

蒙无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继续笑道:“怎么会……”

他把环佩又推给聂枣,“这个还是留在更需要的时候用吧。”

聂枣固执地又把环佩递回去:“不,我用不着。比起这个,我更想看到你开心一点。”

她绽开笑容:“这时候,连我都能放下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你没道理不行。”

说着,聂枣一拉缰绳,夹紧马腹,冲蒙无疆笑道:“我们来赛马如何?”

话音未落,她身下那匹母马立刻疾驰而去。

蒙无疆连忙追出去:“慢点!”

第四章蒙国·蒙无疆(二)

“没关系!我应该不会再摔……”

聂枣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那匹母马像是突然受惊了一样,猛地把她向后甩,聂枣尖叫一声,向后倒去。

“危险!”

蒙无疆一个纵身从马背上跃下,拦腰抄抱住聂枣。

砰——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

情报上说,蒙无疆喜欢天真烂漫的妹妹型,还提到小蒙王的娘亲曾经和蒙无疆一同从马背上摔下来过,蒙无疆摔断了两根肋骨。而小蒙王的娘亲,正是在那一天初遇了来看弟弟的老蒙王的长子、蒙国的前一任储君。

这又是个造孽的故事……

蒙无疆的怀抱很温暖,手脚却很规矩,倒当真是个好男人。

接着聂枣的脑袋就重重撞到了地上。很不幸,坠马的时候虽然蒙无疆护住了她,但聂枣的脑袋还是没能得到及时救援。昏迷前,聂枣听到耳边急迫而焦灼的呼唤声,但那不是她的名字。

估计错误,没来得及在草地上郎情妾意一会儿,聂枣其实有点沮丧。

她醒来时已经又回到了蒙无疆的宅邸,只是这次住的地方和之前有些差别,不再是遥远的偏院,换了间更舒适的厢房。

聂枣表示只是头摔伤,脚又没扭到什么,蒙无疆却坚持让她好好休息,并且神情十分懊恼。

“这又不是你的错,是我骑马太急而已。”

“不,我带你去,竟没能保护好……”

“我真的不在意!”聂枣咧嘴大笑,“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蒙无疆看着她的笑脸失神了一会儿,不自觉地问:“你之前过得很苦吗?”

“也算不上苦,只是飘摇吧,我从小就没了父母……”聂枣笑了笑,用尽量轻快的口气把脑内编好的悲惨身世缓缓道出。

“白莲花”聂枣装过许多次,这次既要“白莲花”又要天真烂漫,语气把握上颇费了她一番工夫。

说完最后一个字,聂枣仿佛掩盖泪水般垂下眼睫,看向别处,努力眨了两下。

“不过我很感激,因为至少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虽然父母早已不在了,但我遇到过不少好人。比起大多数人,我还是幸福的吧。”

泪花被逼回眼眶,聂枣绽开笑颜。

蒙无疆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宽阔的手掌摸上了聂枣的脑袋。

“别难过。”他说,“不介意的话,我愿意一直照顾你。”

聂枣对上他的眼睛,那双黑而坚定的眸子里并没有情欲和邪念,相反,含着仿佛不属于这个人的温柔,柔和得像是看着自己的亲妹妹。

这让聂枣的心里稍稍生出一些愧疚之情,但也只是一些而已。

她垂着头,低声道:“侯爷,我一直好想要个哥哥……我,我可以叫你哥哥吗?”

蒙无疆愣了一下,摸着她头的手甚至也僵直了一瞬,但很快,他放松下来,道:“可以啊。”

“谢谢哥哥!”聂枣忙顺杆子往上爬。

这次蒙无疆愣了更久,才仿佛怀念般,道:“好久没人叫我哥哥了。”

——小蒙王的母亲在出嫁前,一直叫蒙无疆“无疆哥哥”。

聂枣养伤期间,蒙无疆有事去了封地。

而在这段时间,她终于有机会见到蒙国如今的太后,小蒙王的母亲,蒙无疆的青梅竹马——蒙青氏。

聂枣仔细端详过本人的脸,暗自在心里感慨,她真是歪打正着,看了真人更加觉得如今挂着的这张脸果真和蒙青氏有着不小的相似度。只是她的脸看起来更年轻一些,而蒙青氏脸上端庄的表情配上深色的衣着,看起来至少比她大个五六岁。

她在打量蒙青氏,蒙青氏也在打量她。

然后,蒙青氏让所有人退下才开口。

“你就是无疆带来的女人?”她微微一笑,“的确很像哀家。”

如果聂枣真是一无所知被蒙无疆带来,在看到蒙青氏的脸时恐怕就已经有了三分不安,再听到这话,心里的不安只怕已经扩大到五成。

无疆——这绝不是适合寡妇叫自己小叔的称呼。下马威做得不错!

仿佛没有察觉,聂枣静静地微笑着看她:“原谅小女子有伤在身,不便向太后行礼。”

蒙青氏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但旋即恢复成那个亲切的样子:“不必拘礼,哀家带了些养伤良药来,姑娘好好养伤便是。”

聂枣摇头:“这怎么使得,无疆哥……不,蒙公子府上的药已经足够好。”

“无疆哥……”

“叫顺口了,就不小心说出来了!”仿佛无心之失,聂枣忙解释,“希望太后别介意。”

蒙青氏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没说几句就转身离开。

聂枣倒在床上,觉得自己十分像个杀千刀的狐狸精,但有什么办法,雇主的要求是让蒙无疆和蒙青氏不和,她只好做这个搅屎棍了。幸好他们本不是夫妻,聂枣的负罪感登时少了许多。

聂枣的脚伤久养不愈,大夫查出是药有问题,再往下追查发现那些药都是蒙青氏送来的。

蒙无疆很生气,直接进宫找了蒙青氏。

消息传来,说是两人大吵了一架,蒙无疆回来便借酒消愁。

此时不乘虚而入,更待何时?聂枣顶着脚伤一瘸一拐去找蒙无疆,说都是自己的错才让他和蒙青氏生了间隙。

蒙无疆的脾气倒是真好,非但没有迁怒她,反而温和地说:“你是受害者,怎么反倒替她说话。我还要替她对你道个歉,她的脾气是骄纵了些,但骨子里并不坏。你也快回去休息吧,药已经重新配过,这次不会有问题了。至于我和她的间隙,和你没关系,你也不用乱担责任。”

聂枣犹豫着问:“你……你对我这么好,还让我叫你哥哥,是不是因为我……我和太后长得很像?”

蒙无疆并不意外,爽快地承认:“一开始的确有些,但如今你是你,她是她,纵然外貌相同,但你们的脾性截然不同。”

“真的吗?”聂枣惊喜地问。

蒙无疆笑道:“你看,我之前对她说过相似的话,她的回答却是‘你以为我会信吗’。”

他甚至模仿起蒙青氏的语气、神态,那种冰冷、疏离又含着嘲讽的语态。

聂枣被逗得哈哈大笑。

蒙无疆也笑,却含着淡淡的无奈:“当然,她以前并不是这样。”

“哦?以前?我……有点好奇,可以问问太后以前是什么样的吗?”

大概已经喝得三分薄醉,蒙无疆笑了笑,没有拒绝。

从探子口中打听的到底和本人说的不能比,聂枣洗耳恭听。蒙无疆记忆里的蒙青氏果然不出所料是个活泼灵动的少女,他们同出青族,或者说还是表兄妹关系,蒙青氏的父亲正是蒙无疆母亲的亲哥,因为自小青梅竹马年纪又相近,常常一同玩耍,直到蒙青氏嫁人。

聂枣听够了,仰起脸问:“哎,那为什么你没有娶她?”

蒙国表兄妹亦可以通婚。

“娶……她嫁给了我大哥,我怎么能娶她?”

“比你大哥早娶不就好了。”

“不行。”蒙无疆断然道,吓了聂枣一跳。

蒙无疆慌忙补充道:“我只把她当妹妹而已,并没有男女私情。”

聂枣想,如果自己信了就好了。

她这辈子最熟的就是看男子有没有动情。蒙无疆方才说蒙青氏时,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里流露的挣扎感情,她都绝对不会认错。

但蒙无疆似乎有些惊惶过度,说完就提着酒瓶离开了,甚至没有跟聂枣道别。

聂枣诬赖蒙青氏,蒙青氏自然是不会放过她的。蒙青氏的近卫查出聂枣曾在魏国青楼待过(聂枣透露出去的),趁着蒙无疆不在,以怎可将此等狐媚之人留在申侯身边为名,硬叫人把她拖了出去。

蒙青氏想了个她自以为足够报复的主意,她把聂枣卖进了蒙国的妓馆。

妓馆里,聂枣和蒙国的接头情报提供者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有点被囧到。然后他们花了一晚上时间在聂枣身上制造伤口,等到蒙无疆回来四处找寻聂枣时,让聂枣从妓馆二楼直接摔下来。

伤口可以造假,但摔是真摔。

反正当聂枣惨不忍睹地摔倒在青楼门口的时候,引起的骚动足够把蒙无疆的人引来。

有女子为保清白跳楼,申侯心急如焚英雄救美之事很快传遍了整个蒙都。

蒙都妓馆本不违法,但严禁一条——逼良为娼。

“是谁送那女子去的妓馆”成了城里最津津乐道的话题,听闻这个消息,太后蒙青氏在自己的寝殿里掰断了一根指甲。

聂枣摔的时候注意护住身体,倒都是皮外伤,只是加上那些特地制作的鞭伤、灼伤,看起来骇人了些,不过身上伤这么多,她也懒得动,就躺在床上挺尸。

蒙无疆十分愧疚,在她身边照顾了许久。

要知道她之前受伤,蒙无疆也不过是隔一两天来看她一次,如今却是一待就一两个时辰,没事的时候就泡在这里,简直像是看护心上人似的。

而他蹲到第四天,蒙青氏终于出现了。大概是觉得聂枣昏迷不醒,两个人的对话竟毫不避讳。

“蒙无疆,你为什么不来怪罪我?”

蒙青氏的声音不再如见聂枣时高贵矜持毫无感情,染了尘嚣,入了红尘,短短一句话五味杂陈。

“……你该道歉的人正躺在床上……”

“我问的是你!”

“我去怪罪你,你会给她道歉吗?”

“但你却并未找过我。”

“因为我不想见到你。”

“为什么……”蒙青氏沉默许久,才说出这三个字,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蒙无疆叹道:“我认识的珏妹不会这么恶毒,不会给人下毒,不会把人卖入妓馆逼得人跳窗求救……”

青珏,是蒙青氏未出嫁时的闺名。

蒙青氏的嘴张了张,终于忍不住道:“我没有下毒,是她污蔑我!卖入妓馆又怎么样?她本来就出身妓馆,不是靠着狐媚你,又怎么能被你赎身带回来?我把她卖回去有什么错吗?”

蒙无疆没有回答她,反而道:“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等过两年小蒙王大些,我就辞官回封地,不会碍着你的眼。”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和蒙青氏的形成鲜明对比。

“蒙无疆……”蒙青氏咬牙切齿地念着他的名字,“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明不明白我为什么放下太后的矜贵,一次次向你低头?

明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看到那个与我相似的女子在你身边?

第四章蒙国·蒙无疆(三)

明不明白我想要什么?

然而,蒙无疆从始至终没有向她看去一眼,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床榻上那个浑身是伤、脸色惨白的女子身上。

他说:“看在我为小蒙王登基做的那些,请不要再为难我。现在的你,我很不喜欢。”

“那以前的我你就喜欢了?”

蒙无疆似乎已经对她有些无奈:“就算喜欢,也只是兄妹的喜欢。”

“骗人!若只是这样,你何必找这么个与我相似的女子留在身边,不是替身是什么?只不过对她你不需要顾及身份……”像是抓住了什么证据,蒙青氏用手指着聂枣,声音尖厉地控诉。

老实说,身为一个女子,做到这份上实在是很难看,幸亏蒙无疆是个厚道人。

“你这样说对她太过失礼,我从未把她当作替身。”蒙无疆道,“如果我说这只是巧合,你信吗?”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蒙无疆不再解释,他将聂枣的被角掖了掖,道:“如果你不是来道歉的,那就请回——”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的唇被堵上了。

然而,下一瞬蒙无疆就骤然推开了蒙青氏,脸颊染上愠怒:“你在做什么!”

“我不信你不喜欢我!”仿佛豁出去般的口吻。

腾的一声,蒙无疆霍然站起,蒙青氏吓得倒退一步。

蒙无疆冷冷道:“你是蒙国的太后,小蒙王的母后,可你在做什么?你有没有身为太后的自觉?难道你觉得你的任务就是勾引你的小叔吗?”

听见“勾引”两个字,蒙青氏的脸瞬间煞白。

“我当日既然会拱手将王位让给你儿子,今日就不会再要回,你也不用再做此等试探。大哥生前待你不薄,也希望你好自为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十分的不喜,不,应当说是厌恶!若你还想保留当年在我记忆里的珏妹形象,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如今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个面目可憎的妇人而已。”

聂枣没想到蒙无疆竟然会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蒙青氏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她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走了。

蒙无疆僵站了一会儿,慢慢回身,坐回聂枣身边。

聂枣盘算着差不多应该是自己醒来的时候了,她颤动睫羽,缓缓睁开眼睛,伸出缠满绷带的手,抚上蒙无疆的脸颊。

“别难过。”她沙哑着声音说。

三分谎言,七分真心,因为她实在没料到,蒙无疆会哭。

聂枣觉得自己真是将“白莲花”这个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试问世间还有谁能做到这样被人对待之后,还岁月静好地躺在榻上,不止毫不怨恨,甚至还安慰别人?

只是身为一个弱女子,聂枣多少还是要表现出对于被卖入妓馆的恐惧,夜晚战抖、惊叫什么的还是要有的。蒙无疆住得离她不远,也许是出于愧疚,一听见她的声音就立刻赶来,如此次数多了,蒙无疆干脆就住在她的隔壁。府上的人本就默认聂枣是蒙无疆的人,因而毫无异议。

传得沸沸扬扬的女子跳楼事件被硬生生压了下去,谣言却在街角巷陌越传越开。

太后因嫉恨而刁难申侯带来的女子,这个传闻几乎已经到了心照不宣的地步。至于太后和申侯那点粉红色的暧昧,自然也没逃过大众的嘴巴。只是这次,舆论明显更偏向申侯,太后在谣言中被越描越黑,最后竟变成公认的毒妇形象。

聂枣其实蛮想不通,蒙青氏很明显是喜欢蒙无疆的,而蒙无疆对她也不是没有情,既然蒙青氏都变成了寡妇,朝堂又基本被这两人垄断,那就算在一起又怎么样?就算不能公开,私下暗通款曲又不是不行。

互相喜欢的人能在一起,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

就这点来说,聂枣其实还蛮欣赏蒙青氏的大胆。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这两人要真恩恩爱爱地搞到一起,聂枣的任务也算是做到头了。

蒙青氏没来找蒙无疆,而是借小蒙王的口下了一道旨,随便找了个一眼即明的借口削了蒙无疆的权。

蒙无疆毫无异议地领了旨,脸上看不出一丝怨恨。

不去上朝,蒙无疆有更多时间留在府中,大半时间都在陪聂枣。

聂枣的伤口已经结痂,很快剥落并长出新肤。看着那些疤印,蒙无疆很愧疚,聂枣倒无所谓——任务结束,她自然会用药消掉这些痕迹。

他们日夜朝夕相对,寻常人看来倒真是一对恩爱情侣。

令主托人送来消息,说雇主对目前的情况很满意,她只要再努把力,让蒙无疆和蒙青氏彻底决裂,让一方再无转圜余地就行。

所谓的没有转圜余地,就是连后悔都没地方。

有人送上蒙无疆收受贿赂以及密谋造反的证据,蒙青氏收了,而且信了。

虽然蒙无疆一贯温和,但看蒙无疆不爽的也大有人在,落井下石这种事情做起来反正不费劲,稍微厚道些的就装作不知,反正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些不过是蒙青氏要收拾蒙无疆的借口而已。收受贿赂?就那点银两,还不够打牙祭的呢!至于密谋造反就更搞笑了,谁不知道现在这个王位是蒙无疆硬生生舍弃不要拱手相让的,他要夺取王位有的是办法,总不至于到这个时候才来造反。

新蒙王根基不稳,此时处理权臣,未免有些不明智。

蒙青氏太冲动了。

不得不说,女子冲动起来真是比什么都可怕。

蒙无疆的府邸被查抄,人也被下了狱。

这一切快得犹如梦境。

查抄前,蒙无疆想叫人送聂枣离开,却被聂枣断然拒绝。

她当然不会走,她还要补上最后一击,怎么能这个时候离开。

两人被关进大狱。

不出意外,蒙青氏来见蒙无疆。

她问他:“你后悔吗?”

蒙无疆摇了摇头。

她叫人抓住聂枣,押到蒙无疆面前,再次问他:“你后悔吗?”

蒙无疆无奈,他没料到蒙青氏竟然会固执若此。

这种固执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偏执,从他大哥死之后,她就开始各种逼他就范。不,或许从他们因为争吵而分手开始,从蒙青氏一气之下嫁给他大哥开始,这种偏执就已经越演越烈。

记忆里那个天真善良的女子早已不见踪影,如今倒映在瞳孔里衣着华贵的女子已近扭曲。

蒙无疆说:“有什么你就冲我来,不要伤害她。”

这句话激怒了蒙青氏,她拽住聂枣的头发就朝着墙上撞。

啪的一声,蒙无疆一巴掌将蒙青氏的脸打歪,五个鲜红的指印浮现在她的脸上。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你竟然为了这个女人打我!”

蒙无疆合了合眼睛,收回发麻的手掌:“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已经不忍心去看。

蒙青氏像是发了狂地朝着聂枣攻去,她幼年学过武,真打起来不比一个成年男子差。

然而她的手还没碰到聂枣,就已经被蒙无疆拦住。

“你要保护她,是吗?”

“是。”蒙无疆干脆地承认。

“如果我非要杀了她呢?”

蒙无疆笑道:“那你就先杀了我吧。”

这一刻,聂枣甚至有些怀疑蒙无疆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蒙青氏。身为旁观者,她很清楚,这个时候蒙青氏的心已经脆弱至极,只要他稍微服软,哪怕说上一句好听的,蒙青氏都不至于如此发狂。

眼看着喜欢的女子变成这个样子,不,甚至可以说是他间接刺激的,他又于心何忍。

一个女人的嫉妒心实在是可怕,只过了不到两日,对蒙无疆的处罚就下来了。

幽禁,竟然是终生幽禁。

而随着这道旨意一同到来的,则是一杯毒酒、一柄匕首和一道白绫。

拥有蒙王血统的人是不能直接处死的,却可以秘密行刑。

聂枣看着这一幕,禁不住想起魏敛那阵仗。

大概碍于蒙无疆的身份,送赐死药来的人并没有强逼,只是将物品静静送到蒙无疆面前,道:“侯爷请自选。”

蒙无疆端起了酒杯。

聂枣犹豫着应不应该去阻拦一下什么,但是她的任务基本已经完成了,人都快死了还做什么戏。

最终职业道德克服了薄凉,聂枣握住蒙无疆的手说:“不要……”

“什么不要?”

“不要喝这个……”

“我不喝他们不会允许的。”

聂枣努力想去夺杯子,却听见蒙无疆叹息了一声,松开手转而去握那匕首:“不用了,我都快死了,你又何必……”

“可是……”

蒙无疆握紧匕首,垂首看那锋利的刀刃,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对聂枣道:“真的不用了,这不正是姑娘所希望的吗?”

他的语气平淡,聂枣却悚然一惊。

蒙无疆笑笑:“一直做戏陪我这么久,姑娘也辛苦了。”

“无疆哥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聂枣的脑中飞转,努力回忆自己到底哪里又露馅了。

蒙无疆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用手指在刀锋处划了一道,利刃割裂指尖,血珠争先恐后地溢出:“好锋利的刀。”

他赞了一声,竟无丝毫畏惧。

聂枣按住蒙无疆的手臂,略有些急切地问:“你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连续两次在任务过程中出纰漏,这让她实在有些沮丧。

蒙无疆推开她的手,笑容温和,一如初见。

“你是哪里人?”

他曾经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聂枣愣了一下,咬了咬唇,终答:“魏国人。”

这是她们出任务的原则,决不在任务中透露哪怕一点自己和组织的讯息,哪怕这个人可能马上就要死了。

“你是守信的人。”蒙无疆又笑了笑,说:“这样甚好。”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柄利刃猛然扎进蒙无疆的脖颈,深深插入,割裂。

蒙无疆是习武之人,只要他不想留情,那么只需一刀,就可以让自己安安静静地归西。

第三章魏国·令主

只是,聂枣怎么也没想到会结束得这么快,这么干脆利落。

他的笑容依然温柔,混合着四溢的鲜血,却反叫人觉得狰狞。

一室哗然,周围惊叫的声响都仿佛随着他的笑容远去。

等聂枣回过神来,就见牢门外,蒙青氏快步冲了进来。

蒙青氏已经完全没了平日里的矜贵骄傲,鬓发凌乱,满头是汗,提着裙裾快步而入,却因为动作太快而绊倒在牢门口,裙裾撕裂,布料发出尖厉的声响。蒙青氏顾不得摔伤,挣扎着爬起来,直直冲到蒙无疆的面前,扯起他的肩膀。

“蒙无疆!你给我醒醒!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鲜血染红了蒙青氏的素色衣裙,触目惊心,而她却像丝毫未觉一般,捧住蒙无疆的后脑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地质问,似乎忘了那个将死亡选择放在蒙无疆面前的人就是她自己。

可惜,不论她怎么呼喊,蒙无疆都再也无法回答她。

“你们!我不是说如果他选了别的,就拦住他吗?”

她厉声道,那已不仅是严厉,更接近凄厉。

“侯爷他动作太快,我们……”

“废物废物废物!!!”

蒙青氏发了疯一样大喊,泪水却在下一瞬夺眶而出,崩溃般涌流:“无疆……”

怀里的人耷拉着脑袋,唇角依稀的笑容犹如最强烈的嘲讽。

世上已无蒙无疆。

聂枣定了一下神,握住那瓶毒药,揭开瓶塞,冲着已经死去的蒙无疆凄厉一笑:“无疆哥哥,眼睁睁看着你被人害死,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这就下去陪你!”说完,她仰起脖子咽下了那瓶毒药。

蒙青氏却像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拼命地抱住怀里的人。

毒药入喉,聂枣很快倒下。

聂枣出任务会随身带着两粒药丸,一粒是帮助假死脱身用的秘药,另一粒则是能消解大部分毒药的万灵解药。

原本她是准备找机会使用第一粒,但看到蒙青氏的反应,她临时改了计划,咽下第二粒就喝了那杯毒酒。

果然如此。

蒙青氏在给蒙无疆的毒酒里,下的并不是足以致死的剂量。

从始至终,蒙青氏只是想威逼蒙无疆,而非杀了他。

她还是爱他的。

聂枣突然想起当时的场景:

如果当时不是她动手阻止蒙无疆去拿毒酒,而迫使蒙无疆选择了匕首,那么蒙无疆是不是不会死?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一切都只是恰好的因果罢了。

停尸房昏暗的光线里,聂枣掏出了藏在衣襟里的钥匙。

这把钥匙,是蒙无疆推开她手的时候不知不觉塞给她的。

如果她没记错,这是蒙无疆书房暗屉的钥匙。

聂枣犹豫了片刻,握住钥匙,运起轻功逃回妓馆,找接头人向令主交了任务。

确认过身上并没有毒素残留,聂枣才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后,聂枣犹豫着要不要丢掉这把钥匙。

老实说,任务已经结束了,这里的一切都和聂枣再没有关系了,她应该做的是忘记这一切,拿钱走人就好。

但是……真的结束了吗?

蒙无疆拆穿她的话犹如鱼刺梗在喉头。

挣扎了两日,聂枣终于还是跑了回去。

失去了主人,侯府里凄清冷寂,渺无人烟。

她轻松摸进书房,用钥匙打开了暗屉,里面放着一本厚厚的簿子,上面写满了字。

这是一本记事簿,很有些年头。

簿子上的字清瘦遒劲,是蒙无疆的无误,书写却不再如平日工整细致,而显得有些凌乱。

点亮烛灯,聂枣顺着页首静静阅读下去,冷汗瞬间沿着额角淌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只有三岁,刚刚记事的年纪,然后他的记忆里便充斥着她。一岁一岁,他看着她长大,陪着她成长,浅笑着看她出落得越发水灵,容颜褪去稚气,眉宇间灿烂飞扬。而她最爱的便是甜甜叫着“无疆哥哥”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时常偷跑出来玩,在旷野纵马,或是躺在原野上看日出日落。

他会把特地听来的传说生动地讲给她听,逗得她哈哈大笑或默默垂泪。

朝夕相对,喜欢,乃至于爱都是完全不需思考的东西,早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他所思所想的一部分。他此生只想和她在一起,宠着她,护着她,让她一生都能如此欢笑。

直到堕马的那一天。

他的哥哥,前来探病的蒙王长子对他说喜欢珏妹妹。

他什么都可以让,他什么都不在乎,但唯独她不行。

他去找了自己的母妃——那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事情。

他是如此坚持,然而结果呢?

罪孽。

罪恶。

比任何人都肮脏的血脉。

他漂亮的母妃仿佛一夕憔悴,抱着他哭成泪人。

蒙无疆的世界一夕崩塌。

为什么蒙国的王子向来勇武威猛,而他却文质彬彬?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地背诵经典,却无论怎么练习武功都不如他人?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蒙王的子嗣。

青族聪颖善文,旁人都说他肖似娘亲,却不知那是因为他身上只有青族的血脉。

他是青珏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再也无法面对疼爱他的父王、照顾他的兄长和那个他所慕恋着的少女,强烈的罪恶感和愧疚感几乎击溃了蒙无疆。

但他无法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青珏。

他依旧微笑着,尽管那段时间他连饭都吃不下去,胃部总是痉挛着抽痛,无法克制地作呕。

而后,他找了两个侍妾,疏离了青珏,将自己最爱的女人推到哥哥身边。

青珏质问他,他笑着说他只把她当妹妹。她不信,哭着问他为什么要骗她。

为什么要骗?

能够说实话吗?

这样的罪孽。

他是污秽的产物。

而她耀眼而美丽,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他们不能在一起,他也不配。

那么所有的孽障就他一个人背负。

他们争执、吵嚷,青珏一气之下嫁给了他的哥哥。可讽刺的是,青珏成亲的那一日,所有的症状都消失殆尽。

然而爱呢?

纵然午夜梦回,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的始终只有一个身影,音容笑貌,清晰得历历在目。

深宫院门外,冷淡的重逢,擦肩而过,就算只是一缕淡淡的衣香,都能让他的心绞痛到无法呼吸,根本没法停止一日浓重过一日的渴求。

母妃在告诉他真相后,日益憔悴,没多久也故去了。

他没去见他母妃的最后一面。

之后,他站在母妃的墓碑前,突然间明白了,这是血脉。

最肮脏最污秽的血脉,犹如毒素顺着心脏蔓延。

对青珏的感情,这同样是对他的惩罚。就算再深的感情,再浓烈的渴望,再强烈的爱欲,也无法触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别的男人身边。

看到一半,聂枣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

一切疑问迎刃而解。

为什么蒙无疆愿意将皇位让给蒙青氏?因为他觉得那根本不是他的东西,他没有资格拿。

为什么明明爱着蒙青氏,却一再推开她,逼她离开自己身边。

为什么聂枣问他怎么不娶蒙青氏的时候,他会无法回答落荒而逃。

为什么明知是污蔑,蒙无疆却还是毫无防备地慷慨赴死,因为他根本就不想活。

为什么他会在弥留之际,那么对她说……

但是,聂枣想,这个男人实在是太自私了。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为什么任务做完了,还在这里滞留?”依旧是若碎玉般冰冷的声线。

聂枣吓了一跳,将簿子藏进怀里,回身跪地:“令主。”

逆着门外稀薄的月华,高瘦的男子立在那里,清冷的光将男子的轮廓勾勒得格外诡秘。

令主道:“把东西给我。”

“属下不明白令主指的是什么东西。”

“你特地来拿的东西。”

聂枣没有动。

令主低头看着她。

聂枣仍旧没有动。

“为什么?”令主问,声音放缓犹如厮磨的弓弦,让聂枣额头上冒出冷汗,强烈的恐惧感涌了上来。尽管拼命告诉自己现在已经完成试炼离开了那个地方,腿还是不自觉地打着战。

“属下错了。”

聂枣迅速从怀中掏出簿子,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递给令主。

令主没有接,只是问:“为什么不愿意给我?”

聂枣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

“让我猜猜,是蒙无疆让你想起柴峥言了,那个到死都要护着你的男人?所以你想帮他保守秘密?”

聂枣干笑,脑筋飞转:“令主您说什么呢,蒙无疆他分明无心无肝,害得蒙青氏几乎发了疯,我怎么可能心疼这种男人!只是这簿子到手我还没来得及看,好奇里面的内容,所以才想瞒下片刻。”

“你觉得这次委托任务的人是谁?”

聂枣垂首,深吸口气问:“是……蒙无疆吗?”

“错了。”

聂枣猛地抬头。

令主道:“破例告诉你,是小蒙王。”

聂枣一愣,随即道:“是蒙无疆暗地找人授意的吗?”

“聪明。”

这个男人至死都在为蒙青氏着想:若是小蒙王做的,他多少会对蒙青氏心怀愧意。

第五章鬼都·年末评定(一)

令主笑了笑:“你起来吧。”

聂枣用仍然双手高举的姿势站起,谁知惊叫一声,膝盖一软,整个身体偏斜向另一方,手中的簿子也脱手飞起,好巧不巧正落在那烛火边。烛火倾倒,火舌瞬间将簿子吞没。

聂枣大惊,忙上去抢,却已迟了一步。

聂枣旋即跪在地上,再度请罪。

头顶传来令主的叹息,似遗憾似惋惜:“若不是心肠太软,你本可以做得更好。”

聂枣抿了抿唇:“我只对死人心软。”

说蒙无疆自私,是因为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做决定,做他认为最好的选择,而不曾考虑对方是否期望如此。

感情若是一旦一方有所隐瞒,也就不再纯粹。

聂枣买了消息,得知蒙青氏虽对外称病颐养,实则抱着蒙无疆的尸体发了疯。

这真的是蒙无疆想要的结局吗?

聂枣不知道,但她把蒙无疆留给她的簿子托人送进了宫中。

那日她烧掉的只是随便塞进怀中的簿子,蒙无疆的那本她偷藏下来了。

不过,她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第五章鬼都·年末评定

聂枣问令主要过报酬,便驾着马车载着仍旧昏睡的柴峥言朝齐国而去。她可没忘记令主说的话,莫神医说不定有别的方法能让他苏醒。

白芍的下个任务对象恰巧在齐国,于是她硬是要跟聂枣一道走。

“你要去齐国,为什么不直接从魏国出发?”

白芍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自己的长发:“我自然是跟来看热闹的。蒙国的任务你若是再出纰漏,恐怕连排位都要往下掉呢。”

聂枣简直要烦死了:“不劳你操心。”

白芍毫无反省的意思,继续絮絮叨叨:“话说回来,这次蒙国倒是惨了。申侯亡故,太后疯癫,小蒙王不过十多岁,根本斗不过那帮老油条。蒙国国政只怕要乱上一段时间了,魏国这次倒捡了一个便宜……”

白芍虽然是个美人,但也是个话痨,尤其喜欢缠着聂枣。

聂枣问过理由,白芍大大咧咧地朝她翻了一个白眼,毫无羞愧地回答:“当然是因为你不理我啦。”

白芍一个人扯了半天,话锋一转,转到了马车上。

“里面那个人,你还真打算一直这么养着?不管他当年如何,现在不过是个躺着不能动的废物,养着有什么用……”白芍掀开帘子朝里看,“就算这张脸不错吧,但是凭你的手段,什么样的男人弄不到手,何必……”

马车停了下来。

“……喂喂喂,你这是什么眼神?”

聂枣转头看她,眼神冰冷:“你再说一次‘废物’试试。”

“哎哟,还真的生气了?”白芍掩唇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对了,我可听说你为他熬过了教罚馆的八十一道刑罚,是真是假呀?”

聂枣懒得理她,只是光听这个词就觉得浑身上下都疼了起来。

“……啊,还有,听说他为了护你,在万人围剿中撑了数十个时辰,这个又是真是假?难得同你单独相处,告诉我,快告诉我嘛……”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肯闭嘴!

“哼……什么嘛,你们这些帝国出身的女子,还真是高贵冷艳呢。”

帝国?聂枣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是帝国出身。”

“嗯?你终于理我了!”白芍提起兴致,“怎么可能,虽然我不知道你原名叫什么,但那几个帝国出身的女子对你的态度都很微妙。虽然经过之前的几次叛乱,帝国的实力不如最鼎盛时强大,但总比什么魏国、齐国的强,你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嘛!”

她佯作抹泪状:“这样让我这种小国出身的女子怎么活嘛!”

聂枣闭上眼睛,家人一个个在眼前被砍断头颅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白芍,想知道我的本名吗?”

“怎么?你愿意告诉我?”

聂枣笑了笑:“你靠过来。”

白芍凑了过去:“快告诉我——”

聂枣侧身,勾唇,抬腿,一脚把白芍踹了下去!

大概只有白芍这样的人,才会以为成为帝国贵族就高枕无忧了,却不知位置越高摔得越惨。

被帝国通缉的逃犯,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容纳。

而从铡刀碾过她家人脖颈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再是帝国的人了。

白芍厚着脸皮跟了一路,聂枣忙着照顾柴峥言,直接把白芍当空气。

只有她一个人,无论是替柴峥言擦身、喂饭,还是按摩手脚使肢体不至僵硬,都要她亲手去做。

白芍不能理解,冷嘲热讽了许久。

聂枣实在无法对她解释柴峥言对于自己的意义,那是超越了男女之情的存在。

失去了家人,失去了一切,柴峥言是她活下去的信念,是她的全部。

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她才会无论遇到怎样的境遇都坚强地希望活下去。

他们到齐国时已是第七日。

故地重游,莫神医的话犹在耳边:“他受的伤本该致命,若不是他身体极好、意志坚忍,早已死去不知多少次了,如今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想恢复意识,必须一样东西,却是你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的……”

她不死心地去求了——那真是她这一生最难堪、最愚蠢的记忆,不提也罢。

一路提心吊胆,直到从莫神医口中听到柴峥言身体无恙时,聂枣才放了心。

“听令主说,您找到了另外一种让他苏醒的方法?”

莫神医的医术出神入化,几乎到了“肉白骨、活死人”的地步,在几国都地位超然。他轻易不接病人,但一旦接下,则必会治愈。虽然当年他是看在令主的面上才肯医治柴峥言的,但聂枣仍旧十分敬重这位大师。

莫神医点头,并未绕弯子:“理论上可行,实际操作却十分危险,因为需要剖开他的脑颅,而且不止一次。我只在牲畜上试过,不能保证不会危及性命。”

“……牲畜?”

莫神医不紧不慢地说:“此事不急,你可慢慢考虑。”

聂枣深深看了一眼柴峥言,道:“我会认真考虑的,可以等我回来再做决定吗?”

“自然可以。”莫神医温文而笑。

在做决定之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准备——一年一度的年末评定。

这点就算没有白芍提醒,聂枣也清楚,她之所以能安稳地接着任务,并让莫神医照料昏睡不醒的柴峥言,除了经受住了教罚馆的惩罚,更因为她高高在上的排位——这代表着她很有用,非常有用,在男人中所向披靡。

令主曾称赞她是自己最成功的杰作,但这并不代表聂枣就不能被取代。一旦有人超越了聂枣,或者聂枣无法再完美地完成任务,那么聂枣会被曾经嫉恨她的人碾得渣都不剩。

白芍在齐国的目标只是个富商之子,一点迷魂粉末加上她独有的勾引手段,很快就把对方迷得神魂颠倒,任其予取予求。

白芍完成任务,就闲闲地拖着聂枣回到了她们的大本营——也可以称之为“鬼都”的地方。

“鬼都”的门每年只打开两次,其中一次便是每年的年末评定之时。

每年这个时候,令主手下出任务的人便会从四面八方赶来,会有人告诉他们入口在何处。待众人齐聚之时,记事馆的人便会挨个评定每个人这一年任务完成的情况并考核,最后给予甲乙丙丁等等级,再根据过往的成绩进行排位。排位靠前的人会有特殊奖励以及优先挑选任务的权利,头三名更能得到令主亲自教导的机会。

聂枣能得到令主的特别青睐,自然和这个脱不了干系。她从进入排位的那一年起,就没有跌出过前五,去年更是因为攻略了魏离这个“堡垒”而一举拿下了第一排位,同样她还是获得第一排位次数最多的人。

白芍去年的排位不佳,是第十六,当然这也和她挑选的攻略对象难度不高有关。

对此白芍耸了耸肩:“我可没你这种耐心,花这么长时间就为了一个男人。比起攻略的过程我更喜欢看男人对我痴迷。”

聂枣今年的任务只有蒙无疆,虽说完成了,但实在不够漂亮,压力不是一点半点的大。

面对这种状况,想要拿到高的评定保住排位,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考核。她需要一个超水准的考核成绩,但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踏进“鬼都”的路上,就能瞧见各种香车宝马,上面载着的女子环肥燕瘦,却无一不是才貌过人之人。那种美貌,比青楼妓馆里的媚俗风尘更显优雅矜贵,就算被当作世家小姐都没人怀疑,就连当中最为美艳魅惑的红袖,都在举手投足间透着股高不可攀的气质。

忘了说,红袖是聂枣的死对头。

红袖比聂枣早几个月入“鬼都”,适应良好,和一直抗拒被教训的极惨的聂枣形成鲜明对比,但偏偏令主格外看好倔强的她,红袖对聂枣看不顺眼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之后两个人每年争夺排位的势头越演越烈,关系也越来越差。

红袖这次的任务对象,据白芍说是韩国的王——韩子晟。任务完成得极其漂亮,所以此次她也格外耀武扬威。

聂枣想了想,绕小道避开了红袖。

“绕什么道啊,多没趣!你好歹有个魏国王子在手,也不比她差太多嘛!”白芍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聂枣连眼皮都没抬:“哦,那麻烦你去替我跟她打个招呼。”

白芍这边费话怂恿了半天,见聂枣完全不理会,只好悻悻地出门继续八卦去了。

和聂枣不一样,白芍出身于农家。原本她的父母是要把她卖给妓馆的,恰好被令主买下带回“鬼都”养大,并被教授了各类草药、毒粉知识。她在这方面极有天赋,学得也很快。“鬼都”对她来说更像是家,她不想离开,也没有一定要去做的事情,所以活得很是写意,所作所为都只为了取悦她自己。

聂枣回来之后不到两个时辰,便收到令主回归的消息。

聂枣洗尽易容,素着一张脸去见令主。反正再怎么描画也不会比红袖更艳丽,她这么自我安慰。

只是不知道今年的考核内容是什么。这个疑问,一直到聂枣进了主厅,见到那个被捆绑着跪在阶下的男子时才揭开——陈国公子晏,好巧不巧,是位故人。

陈国早年是帝国的附属,在帝国还昌盛时,陈国送来的质子正是这位公子晏。

那时候聂枣还是姜家嫡女,论地位可半点不比公子晏差,甚至还在这位公子之上。

有一次,贵胄宴请聂枣,同时也请了这位公子。

然而待遇却截然不同,聂枣被拥上了主桌,而公子晏则是被戏耍取笑的对象。

那年她不过十二三岁,公子晏大她些,十四五岁。

大概换个长相英武的,都不会被欺负得那么惨,偏偏公子晏眉目秀美,一副温文弱质的模样,说话又细声细气,看着就像个软柿子。

他确实也没什么脾气。

那些帝都贵胄知道公子晏擅丹青,于是便让公子晏为他们绘一幅画像。明知是戏耍,公子晏仍旧来者不拒,然而画完之后,众人却拿着画指手画脚、挑三拣四,将画贬得一文不值。公子晏竟然一个字都不辩解。

随后欺辱越演越烈,从口头上的羞辱到动手动脚,到最后将一国王子当作仆役役使。

聂枣在宴席上实在看不过,劝阻过一句,但那时更多是觉得这场面未免太过难看,未必有多少的同情心。

知道她不喜,此后便没人在她在的时候邀请公子晏,聂枣也再没见过公子晏。

第五章鬼都·年末评定(二)

她努力搜刮记忆,也只记得公子晏之后似乎重病了一场,又被送回了陈国。

再然后,聂枣就实在不清楚了,毕竟她自己的事情都够乱的了。

只是,聂枣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如今陈国已经灭亡,她还会与这位落魄王子相遇。

眼前的男子已经二十多岁,四肢都长开了,再不是记忆里孱弱消瘦的模样,但眉目依然秀致,只是多了几分过去没有的英气,至少不会像当年一样差点被人认作女子。

不知对方有没有认出自己,聂枣快速移开视线,转向另一个刚走进的人——令主。

令主很快找人宣布了评定结果,不出意料,第一的是红袖,甲等上。

而聂枣则是甲等下。

这个结果,听起来似乎差距不大,但实际上她们之间差了三个人。第一排位只有一个人,这就意味着聂枣要继续做第一的话,考核成绩必须比她们四个人都要好。

宣布完评定结果,令主揭晓了这次考核的题目。

叫人抬起了公子晏的头,令主扫了他一眼,声音冰冷道:“时限是五日,他将被关在轻枫阁,愿意参加考核的人,每人最多有十个时辰的时间与他接触,谁能最先折服他,就是这轮考核的优胜。”

席下,绿衣的碧游眨着无邪的瞳眸,举手问:“令主大人,如果五日到了,谁都没做到呢?”她今年的评定是甲等,去年排位在第三。

令主道:“那就由他来决定名次。还有问题吗?”

碧游笑得很甜:“属下没有了。”

这种摆明了要“轮人”的设定实在是有点虐,恐怕接下来五天,公子晏都没法睡个好觉,要不断被各个女子骚扰了。

聂枣正想着,眼睛无意间对上了公子晏抬起的眸子。她诧异地发现,那双曾经澄澈的眼眸,此时深沉得犹如漆夜。

她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不想参加的人早已离开了“鬼都”,留下的都是对考核成绩虎视眈眈的。

聂枣没有急着去见公子晏,直到入夜,她才撑伞托着碗粥去了轻枫阁。“鬼都”的夜晚飘起细雨,微冷,聂枣收伞时,水珠顺着伞面淋了一地。

公子晏坐在烛光中,和着凄厉的雨,犹如鬼魂。

空气里有未散去的脂粉气,聂枣席地而坐,同时将热粥递给了同样席地而坐的公子晏。

“喝点粥吧。”她说。

“谢谢。”公子晏接过,不疾不徐地喝了起来。

看得出他很饿,但依然喝得很优雅美丽。是的,美丽,聂枣感受到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将碗放在一边,公子晏终于抬眼看她。

这算是他们第一次对视,公子晏先开口:“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昔日的姜家大小姐,我本以为你已经死了。”

果然还是认出来了。

聂枣笑:“是啊,世事难料。”

公子晏的眸似凉雾,在雨夜里迷离起来:“不过看来你跟她们一样,想要折服我,或者让我选你?”他扬唇,抬手托颌,一截皓腕自宽大的袍袖中滑出:“那让我看看帝都最尊贵的贵女又能有什么手段。”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语气连带着气质都蓦地犀利。

聂枣终于确信她之前所见并不是幻觉。

不管他经历过什么,现在的公子晏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既然如此,聂枣放松下来。

“在我出手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被抓到这里的?”聂枣捏了捏肩膀,舒展身体,“好歹也是故人,别那么客套嘛。”

没见过这样的聂枣,公子晏的眸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道:“想套近乎?”

聂枣凑近,看着他,大方地承认:“嗯,有故人这种优势,实在是不用白不用。所以告诉我吧,我还挺好奇。”

“你……”公子晏一愣,“怎么……”

聂枣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就是当年那个高贵冷艳的姜家小姐,怎么变成现在这种厚脸皮的无赖样。

“人都是会变的。”聂枣对着公子晏比画了下,“你不说那就只好我来猜了。回到陈国之后,你的待遇依然不好。这也难怪,你的母妃毕竟只是个民女。你的三个兄长开始争夺王位,好歹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就跟了太子丞。结果很不幸,他是第一个被斗倒的,你也跟着受牵连。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你向你二哥公子简献媚。这次你选对了,但更加不幸的是,太子丞的母家带着五千兵士投奔了齐国,而这时帝国刚出了姜家叛乱,根本无力支援属国,陈国被灭了。然后你陷入了逃亡……”

她说得轻松,公子晏的脸色却一下变得很难看:“别说了。”

聂枣无所谓地补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还真是命中带灾,跟谁谁倒霉。”

“我让你别说了!”公子晏的声音突然提高,“你以为你能比我好到哪儿去?反正我本来就不受宠,可你呢,从天上坠落到地底的滋味很不好受吧?过去你们姜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现在呢,还不是跟我一样受制于人!”

“说得好!”聂枣鼓掌,“既然我们都这么惨,就不要为难彼此了嘛。”

公子晏的脸部微微抽搐:“如果我不肯帮你呢?”

聂枣歪头看他:“那为什么不选我?至少我们知根知底,有一样倒霉的经历,以后若有什么我能帮上你的,我自然也不会推托;或者换个问法……”聂枣勾唇,摊牌,“你怎样才肯帮我?”

从看到公子晏眸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指望过靠十个时辰拿下公子晏。这家伙又不是什么养尊处优、不经世事的贵公子,靠一点美色就可以诱惑得神魂颠倒。所以她没急着来见公子晏,而是先去查了陈国的资料。

公子晏的眸光暗了暗,视野里是和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倾城容貌,不施粉黛,依旧美得令人窒息,但那随性而漫不经心的表情又是陌生的,他见到的更多的明明是那副骄傲、高不可攀、宛若峰顶霜雪般矜贵的神情。

天堑一样的距离,越发衬托出他的微鄙。

公子晏伸手拉过聂枣的一缕发,眉眼间流转着一丝妖邪:“如果说,我求姜大小姐的春风一度呢?”

除此之外,他还准备了很多台词,类似于“十个时辰现在才刚过不到半个时辰,有的是时间”“反正令主的意思不就是让你们想尽办法色诱我”“白天就有女子在我面前脱得一丝不挂,不过我没理会,因为我觉得她长得还没我好看”……

但谁料聂枣只稍微愣了一刹,就干脆利落地应下:“可以啊。”

他剩下的话甚至都没来得及出口,聂枣就已经拆开发髻,任一头乌发瀑散,随即倾身过来,双手勾上他的脖颈。

公子晏措手不及,向后仰去,整个人倾倒在光洁的地面。

他身上的聂枣也伏倒在他的身上。

雨不知何时停了,深夜静谧,烛火忽地一下熄灭,隔着织物,心跳声清晰可闻。

“你……真的答应?”喉结滑动的声音。

聂枣平静道:“我看起来像拒绝的样子吗?”

良久,公子晏说:“好,那你记着你欠我一次。”

聂枣愣了下,反应过来:“不是现在?”

公子晏合上眸,月华流淌过他的颜面,他轻声道:“我没力气。”

“啊?”

“被那帮女子折腾了一整天,我困得要死,让我先睡会儿。”

“……”

公子晏是真的困了,很快就睡去,更何况他自己也知道,之后的四日他还要接连不断地应付其他女子。

他在睡,聂枣却不能离开。一旦她离开,换成其他女子过来,公子晏只怕就睡不了了。

聂枣只好任由公子晏枕在她的腿上(公子晏表示就算吃不到也要揩点油),百无聊赖地数着窗外的星子。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聂枣也不知不觉沉入梦中。

梦境里也是相似的场景,她跪在那人面前说:“……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它,只要你肯给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听不出情绪的语调。

“是的。”她咬牙,把因为羞耻几乎要涌出的眼泪忍下,战抖着解开自己的衣带说,“就算用身体换也没关系。”

然而得到的答复呢?

“抱歉,我不觉得你的身体值那么多呢。”

醒来时,聂枣发现自己把手里的发簪默默掰成了八截。

此后的几日里,聂枣都在夜间过去,公子晏被轮番轰炸,精神很是不济,见她进来不再开口,径直睡去。

聂枣坐在他身侧,看时间静静流淌。

直到第五日,公子晏突然道:“你还记得我擅画吧?”

聂枣嗯了一声。

公子晏道:“最后一日,我画点什么给你吧。”

聂枣略微诧异:“你不累吗?”

“累……不过我的画现在也算价值千金,你不想要吗?”起身,“别废话了,帮我研墨——对了,这个你应该会吧?”

聂枣无奈研墨,却见公子晏在纸上绘得并不是画,而是字。

——房间有人监视,我问你答,若是你就在磨盘里转一个圈,否就打一个叉。

聂枣在墨盘里转了一个圈。

——那个令主是不是用什么方式控制了你们,让你们无法脱离?

……圈。

——是用药吗?

……圈。

所以每年的评定她们必须回来,回来拿一年份额的解药。那些没能在评定期限内赶回来的人,此后聂枣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你想不想脱离这里?

迟疑了一会儿,聂枣才画了一个叉。

她可以逃走,柴峥言却没办法。

聂枣的回答似乎让他很意外。

公子晏迟疑了一会儿,将桌上的纸划花道:“果然太久不画都快不会画了,不然你先来画点什么?”

聂枣道:“我又不擅长丹青,不过你要是想找点参考,我倒是可以帮你。”

公子晏放下笔,叹道:“算了。”

聂枣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公子晏,直到考核结束,公子晏也没再对她提过这件事。

不出意料,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折服公子晏让他倾心,最终的考核结果由公子晏给出评定,聂枣是第一。

令主问她:“今年的特殊奖励还是一样吗?”

聂枣点头。

令主叫人递给了聂枣一个小匣子。她知道,和去年一样,这里面装着一万两银票。

“谢过令主。”

令主笑了笑,示意她进内间:“你可以进里面挑选任务对象了。”

那是个挂满了木质小牌的房间,按照国家分门别类摆放好。

聂枣依次看过,和如今大陆的格局一样,分为帝国、魏国、齐国、蒙国、韩国、楚国、赵国几个区域,最边缘还有几个像过去陈国之类的附属小国。

而木牌的位置则依据酬劳和身份的高低自上而下排序。

魏国、蒙国今年肯定是不能再选了,韩国……她还不想去触红袖的霉头。

聂枣最终摘下了楚国最上的木牌。

掀开一看,楚王芈君辽。

一瞬间,聂枣有点“累觉不爱”。在她的记忆里,这位的难度不比魏离低多少,不过好在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酬劳够高。

可惜还不够……

一千万两银子,她到底要攒多久,才能攒到这个数字?

第五章鬼都·年末评定(三)

握紧木牌,聂枣朝外走去,却意外被人拦住。

红衣如血,女子的面容艳若牡丹,容色之盛刹那间将周围的景物都衬托得黯然失色。

“站住。”

聂枣像没听见一样,绕过她接着走。

玉臂再一次拦在聂枣的面前。

“我不服气。”她转身绕到聂枣的面前,眉心蹙起,但无损她的美貌,“你和令主找来的男子之前认得,是不是?那又怎么能算你赢呢?”

“这种话你为什么不去问令主?”

“你不过是仗着令主宠你。”

这绝对是聂枣今年听到的最搞笑的话了!

宠?开玩笑!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宠法!

红袖看着她的目光有晦暗难明的意味,语句却是咬牙切齿而无比骄傲的:“敢不敢跟我再比一次?”

“不敢。”

红袖一愣:“你说什么?”

聂枣无奈:“红袖大小姐,算我求求你了,你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好吗?”

红袖的脸色变了变:“如果我不愿放过你呢?”

她的嘴角突然升起一抹笑:“我知道你养了一个男人……”

聂枣的眸光骤然锐利,但旋即平静下来,也露出一抹笑:“比就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过如果我赢了的话,你能不能别再来烦我?”

红袖的表情有些难看,但她忍住了。

“好。如果你输了的话……”她把自己随手取的木牌丢了出来,“我们交换排位,以后你见到我必须跪下向我行礼。还有,我的任务对象你来替我执行,可酬劳归我。”

红袖知道聂枣有多需要赚钱,也知道她有多不想接帝国的任务,但正是这样,她才会这么做。

聂枣笑:“这对我好像有点不公平吧?你输了的话,我的任务也换你替我做。”

“好。”

红袖和聂枣的比试很快传得尽人皆知,胜负将由令主来裁决。还留在“鬼都”的人立刻都不急着离开,全数留下看好戏,白芍甚至去买了两包瓜子,简直当年度好戏看了。而当中最兴趣盎然的要数令主本人。

对于聂枣和红袖来说,“鬼都”的大部分试炼都已经是玩腻了的项目。

如果她们比试,通常只用一种道具——真人。

秋来镇的李通一直是个老实人,他靠卖柴为生,但这个寒冬腊月苍茫一片白,连树都看不到几棵,更别说柴了。虽然他如今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但到底撑不了多久。他穿上破了洞的棉衣决定进山,看能不能碰到些野味。

可是他的运气不太好,一路上连只兔子都没瞧见。叹了口气,李通正想在天黑前赶回去,却没想到遇上了一位姑娘。

姑娘长得斯斯文文,眉清目秀,肩上担了一个背篓,应该也是来山中采摘的。

“这位大哥,我住在山里,和姐姐相依为命,这次出来想找些野菜,没想到路上扭了脚。现在天都快黑了,我这一瘸一拐的怕是难在天黑前回去,能不能……”她似乎觉得很难启齿,声音越发低了,“送我回去……”

李通闻言,立刻把胸一拍道:“没问题!夜里黑漆漆的,让你一个姑娘家自己回去,我也不放心!”

路上两个人聊了起来,这姑娘自称名叫叶怜,她姐姐叫叶艳,爹娘是山中的猎户。自她爹娘先后故去,姐妹俩就一个捕猎、一个采摘,在山上过活。

路不短,但有人陪伴,倒也不觉得漫长。

到了山中的木屋,李通刚想告辞,叶怜垂头挣扎了一会儿,道:“李大哥,夜里山上可能会有野兽,你就算是男子也……要不要留下来吃个晚饭,明早再走?”

李通忙道:“这怎么行,这里只住了你们姐妹,我一个大男人……”

却见叶怜抬头,脸上现出个有些狡黠的笑:“李大哥这就多虑了,我姐姐很厉害的,打猎连男子都不输!”

李通还想婉拒,却见从木屋里走出来一个女子。

“阿怜,你总算回来了,可让姐姐好生担心。”

李通抬头,一瞬间魂魄仿佛被摄走。这绝对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他甚至不知道怎么用语言去形容眼前的女子,无论是五官还是身姿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精致明艳,这……这简直就是九天下来的仙女!

“是啊,姐姐,我回来了!多亏这位大哥送我回来!姐姐,天这么黑,我们能留他住一晚吗?”

叶艳扫了他一眼,道:“让他进来吧。”

等李通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温暖的屋中,面前摆着一碗煮好的正冒着热气的面疙瘩。

“李大哥趁热吃啊。”叶怜低声提醒他。

“啊啊……是……”李通忙吃了起来,他不敢再去看那叶艳,只好留神打量起这屋子。

不愧是女子所住,屋内陈设干净整齐,甚至散发着淡淡馨香,窗边有风干留着过冬的肉干,玄关内的简陋木桌上供着两个牌位,前头摆着一个香炉,不用猜也知道是两人的父母的。

吃完,李通总算镇静下来,道:“这冬日,就你们两个女子在山上,是不是有些危险……”

叶怜笑:“我不觉——”

她没说完,就被叶艳打断:“是很危险,但也无可奈何。父母故去时都没来得及给我们定亲,我忙着打猎,阿怜一个人又不安全,所以我们也没什么机会去镇上。媒婆倒是找过,不过我们这样的人家,只能上门做个妾,就暂时作罢。”

李通到底是个单身汉,一听这话,忍不住动了心思:这对姐妹,姐姐貌美能干,妹妹温柔体贴,无论把哪个娶回家都是一桩美事。

当然,这样的话,他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只道:“两位姑娘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我……我义不容辞!”

叶怜蹙眉:“这怎么……”

叶艳莞尔:“那就麻烦你了。”

冬日依旧寒冷,李通却多了不少干劲,隔三岔五就往两姐妹的住处跑,什么脏活粗活都干。

不得不说,姐妹俩的差异在此时也显现出来:叶怜非常温柔,时常体贴关心他,甚至还动手把他那坏掉的袄子缝好了;叶艳则相反,她很少去找李通,大多数时间都在默默干活,就算去找李通一般也都是有事跟他说,比如说他柴劈得不好,若是从什么角度去劈能更省力些。并且由于叶怜经常对着他微笑,那张清秀的面容倒显得越发生动可人;而叶艳却喜欢板着那张惊若天人的脸孔,倒让那美丽都打了几分折扣。

叶怜显然也看出了这点,忙偷偷对李通说:“李大哥千万别介意,姐姐的性格就是这样。”说着,她还俏皮地吐了一下舌头,看起来可爱至极。

李通看着两人,心中下了决定。

他从箱底取出了母亲留给他媳妇的红嫁衣,又用积蓄买了些胭脂、首饰包好,然后回到山中。

“哎……李大哥……”叶怜早早看到,在门口惊讶,“你……这是……”小女儿的脸一下羞红。

李通的脸也红:“我……我是来提亲的。”

叶怜的脸更红:“这也太快……”

“你……你姐姐在吗?”

叶怜点点头,声音更小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李通嗯了一声,便朝里走。

“哎……你们俩有什么事?李通,你带这个过来……”

李通给自己鼓劲:“我是来提亲的!”

叶艳惊诧了一下,却突然皱眉道:“不行,叶怜还太小。”

倒是叶怜在一旁不满道:“姐姐,我都十六了,不小了!”

“不是……”李通结结巴巴道,“我……我是跟你提亲的,不……不是叶怜。”

场面突然静默了一秒。

叶怜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她战抖着道:“为什么?就因为姐姐长得漂亮吗?明明……明明是我跟你比较好,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

“不不不……”李通忙解释,“你很可爱,但我想娶的是你姐姐。”

“想娶……”叶怜捕捉到关键词,“我知道了,的确,姐姐比我更能干,但……你喜欢的是谁?”

就在这时,叶艳也开了口:“李通,你说实话吧。和谁成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姐妹你喜欢的究竟是谁?”

李通却是一反常态的坚定:“叶艳姑娘,我喜欢的就是你,想娶的也是你,不是别人。”

叶怜仍然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不可能!你平日都是和我在一起,和姐姐根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你怎么会……怎么会喜欢她?”

李通挠了挠头,不知怎么说:“大概……因为你姐姐是个让人心疼的姑娘吧。”

“我就不让人心——”

叶怜似乎仍然想要逼问,但叶艳却打断了她:“够了,别再问了!红袖,这局是你输了。”

叶怜,或者此时应该叫她红袖,骤然褪下之前伪装的温柔模样,上来便一把拽住李通的领口,眯起了眼睛,语气危险地问:“告诉我,你为什么选她?是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

李通被吓了一跳,但还是立刻摇头。

“那是为什么?!”

“你不把他放下来,他怎么回答你?”叶艳,同样也是聂枣抓住红袖的手,迫她松开。

李通终于被放了下来,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已经完全不似一个人的红袖,随后在聂枣含笑的表情里放松下来,开口:“叶怜姑娘……的确很体贴可爱,但……”他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继续道:“……总还是有些不懂事。我来的这些日子里,叶艳姑娘每日都替父母上香,而叶怜姑娘却一次都没有。我娘亲去世前告诉我,娶妻时一定要看她的孝心,若连父母都不好好奉养,又怎么能奉养好自己的夫君?咳咳咳……还有叶艳姑娘从未说过叶怜姑娘一句不是,有什么都是让我先去找叶怜姑娘……叶怜姑娘却对我说叶艳姑娘一贯就是冰冷的脾性,但我不这么觉得……除此以外,叶艳姑娘虽美却从不卖弄容颜,心灵手巧做事实在,瞧着像是好好过日子的人……”

李通越说越顺,红袖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

第六章楚国·芈君辽(一)

“不过让我下定决心的还是看到了媒婆给叶艳姑娘的提亲书,是有人想要娶叶艳姑娘的,可她却绝口不提,想来也是担心叶怜姑娘你一个人,才不肯嫁去的……这样的女子,不仅仅是容貌好,品行更是好,这才是我真心所求……”

聂枣没有管李通,而是转头看向红袖:“你认输了吗?”

红袖沉默地咬着唇。

她和聂枣本就是完全不同的攻略方式,红袖喜欢靠绝对美艳的姿容,而聂枣则喜欢攻心。

但这一次,规则是令主下的,他让她们用对方的方式进行攻略,所以红袖是相貌清秀而平常的叶怜,聂枣却是美貌惊人的叶艳。

就算是攻心也难不倒她,更何况只是这么个土老帽。红袖这么想着,于是一心一意做一个体贴入微的红颜知己,而且这副皮相虽然普通,但笑起来却也是清丽可人。反观聂枣,虽顶着美貌容颜却不知利用,更不去主动接近李通,红袖差点以为聂枣打算弃权了。换作是她,早用这张脸蛋把人迷得七荤八素了。

可千算万算没能算到,这家伙顶着这样一张脸,用的竟然还是攻心的法子。

扑通——李通骤然倒地,空气里飘起了迷魂散的气味。

是白芍来了。

而站在她身后的赫然是令主本人。

“看来结果已经出来了。”令主连看都没看一眼倒地的男人,直直望向那个因他进来而伏跪在地的聂枣,“做得很漂亮,就算用这样的容貌,依然能让他觉得你是一个朴实可靠的好女子。”

本是称赞的话,口气里却听不出半分称赞的意思。

“不过——”令主的话停顿了一瞬,“我说过,这次比的是交换,可你用的仍然是攻心的办法,而红袖这次则是照规则用了你的办法,她技不如你也是情有可原。”

“……就规则来说,是你输了。”

聂枣沉默了。

就连红袖都觉得有些过分,毕竟是个人手段,她又何尝没有试图用容貌勾引李通,只是条件实在不足而已。

“怎么了,不服气吗?”令主问。

然而沉默半晌后,聂枣却只道:“我认罚。”

强词夺理又怎么样?在“鬼都”,令主的话就是规则,他说输,没人敢说赢。

无数鲜血淋漓的教训都体现着这一点。

两个木牌被丢到了聂枣的面前。

聂枣无声地捡起,即便一只指甲已经因为紧握而差点嵌入肉中。

“不过下跪行礼就算了吧。”令主看向红袖,“毕竟你也不算赢。”

红袖同样伏跪在地:“是,令主大人。”

“令主这次摆明了袒护红袖嘛!这都不算输,什么才算输啊!”

白芍倒是在替聂枣抱不平。

聂枣掂量着那两个牌子,脸色实在谈不上好看:“这话令主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白芍很直接:“我还不想死!”

对,白芍不想死,她也不想。

令主摆明了是不想让她那么快达到那个数字,接了红袖的任务,她明年至少有一半时间是在白忙活。

想着,她再次翻开红袖选择的木牌:帝国的七皇子,那个人的堂弟——夏白泽。

聂枣翻阅着记忆,却只能依稀记得一个苍白瘦弱的身影,沉默得像是完全没有存在感。

关于这位,聂枣很清楚,就算是帝国的情报人员,恐怕所知也不会太多,因为他一年里开口的次数屈指可数。

离开了“鬼都”,聂枣仍旧先去了莫神医那里。

柴峥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就像过去的无数个日子一样。

聂枣握住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寒玉一样的温度,聂枣仿佛浑然未觉:“一千万两银子,到现在我还没有攒够一半……不过也不能怪我,要给你付诊费、药费,再攒钱真的很难啊……我已经很努力,所以等你醒过来之后……记得一定要对我好,加倍还我……”

哽咽的话堵在喉咙里,无法继续。

其实哪里需要说,柴峥言又怎么会对她不好。

柴峥言拿刀杀敌眼都不眨,见她不小心割破手指,却急得团团转。

柴峥言怕猫,却任由她养的猫在自己身边蹭来蹭去,据说招动物喜欢的人通常都心软。

柴峥言脾气好,就算她无理取闹也从不生气,不管对错都温声赔罪。

柴峥言……

她没见过柴峥言发火,哪怕一次。

而现在,这个人连稍稍笑一下都做不到。

“聂姑娘,考虑得如何了?”莫神医问。

聂枣沉默了一会儿,道:“可以再等等吗?”

现在的她,还没那个勇气赌。

第六章楚国·芈君辽

帝国或者楚国,不用掂量,聂枣也会选择先去楚国。

约莫是因为临江,楚国是几国中商贸往来最发达的国家,也是最富庶的国家,因此楚都之大远超其他国都,聂枣找了许久才找到接头的情报人员杜青。

聂枣还没开口,对方先塞给她一封信,说是魏国发来的。

刚一接过,聂枣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信是魏敛写的,原因是他的宝贝弟弟离家出走,说是去找聂枣了。信上没说魏离是怎么折腾的,但看得出魏敛的确是万分头疼,让她一旦有魏离的消息即刻发信给他,必有重酬。

所以说,聂枣想,熊孩子果然是要揍一顿才乖。

不过总算因为聂枣在蒙国之事上的帮忙,魏敛没有再提要干掉她之类的话。

解决了信,就轮到这次的委托。

“这份委托有点特别。”杜青如是说,“委托人想先见见你,而且一切由她安排,不用我们劳心安插。”

聂枣起初还有些奇怪,但在见到对方的时候瞬间便明白了——委托人是楚国的王后宋氏。

她和楚王芈君辽大婚不过十年,十五岁成婚,今年应当是二十五,但她看起来至少得有四十,比起容颜,精神衰老得更厉害,两只眼睛空洞无神,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可她找来了聂枣。

哀莫大于心不死。

“抱歉,让你看到了本宫的这副模样。”宋氏的声音沙哑,“我刚失去我的第二个孩子,我没能保护他。”

聂枣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话,恰巧宫女递来茶盏,她接过抿了一口,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陈茶,这本是绝不该在王后的宫中出现的茶。

宋氏显然也发现了,歉疚道:“实在抱歉了,本宫这里现在只有这样的茶,新茶……还没送来。”

这感觉实在不是很好。

聂枣还是狠狠心开口:“无妨,王后不如直说,此次叫小人前来,有何事需要交代?”

宋氏轻叹了口气:“那就先劳烦你听一个不怎么好听的故事。”

宋氏从十岁起,就知道自己要嫁给楚国的储君,做楚国的王后。

虽然只是政治婚姻,但她确实喜欢这桩婚姻,不如说,她的确喜欢芈君辽。

第六章楚国·芈君辽(二)

在那个连少女都算不上的年纪里,宋氏能见到的男子屈指可数,除了家族里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就数芈君辽了。而因为宋氏嫡长女的身份,那些被家人交代过的男孩子甚至都不敢同她说话,唯独芈君辽不仅敢和她吵嚷,还敢带她出去玩。

他带她听戏,带她见识灯会,甚至带她斗蛐蛐,宋氏的整个童年是被芈君辽点缀的。

十五岁嫁给芈君辽的那年,宋氏对自己说,她一定要和芈君辽白头到老,做一对恩爱君后。

刚开始的两年也的确如此,尤其那年芈君辽被刺杀后中毒昏迷不醒,宋氏不惜亲口为芈君辽吸出毒汁,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照顾。芈君辽醒来后,感动不已,流水般的赏赐往王后宫里送,更送了一块见令如君的令牌给宋氏。

他对她说:“只要我做一天皇帝,你便是一日的皇后。”

真真是感人肺腑。

只可惜,第三年,宫里来了一位天女似的女子,白清清。

芈君辽赐了她清妃的名号,还在宫中特地为她建了一座清心殿,以讨她的欢心。

白清清喜欢梅花,芈君辽就命令人砍了满园的树木,栽上一株株梅花。

白清清喜欢字画,芈君辽就搜尽各国寻找各种昂贵甚至失传的名家字画,送到白清清面前。

而那一年,怀了孕的宋氏每月见芈君辽的次数少得可怜。

她那时还不曾在意,以为只是因为自己大腹便便,无法侍候芈君辽,芈君辽这才移情别处。

但等她生下大王子之后,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因为次年白清清也有孕了,芈君辽甚至没见过刚出生的大王子几面,就陪在白清清身边,体贴关怀,恨不得捧在手心怜爱。

宋氏这才明白,他并不介意妇人大腹便便,他只是单纯地更喜欢白清清。

也便是从那时起,宫中内侍的态度都变了,就算她是王后,就算她出身宋家,得不到王上的宠爱,她依然什么都不是。

唯一让她心存幻想的是,芈君辽每年陪她回宋家时,仍是和她做出一副恩爱模样。

但很快她就明白,这不过是芈君辽笼络宋家的手段而已。最可悲的是,宋氏连回家诉苦的资格都没有,她的亲生母亲在几年前已经过世,而父亲则根本没有精力去应对她的哭诉。

也许是天罚,白清清的儿子没有生出来,她流产了。

芈君辽想尽一切办法让白清清开心起来,然而不知是谁栽赃嫁祸,竟有人从宋氏的宫中搜到了诅咒白清清的蛊人。芈君辽罚宋氏和大王子跪在白清清的宫前认错,自己却陪着白清清去宫外散心。等芈君辽回来,宋氏拿着他赐的令牌去求助的时候,宋氏还不到两岁的儿子已经死在了烈日下。

抱着孩子僵硬的尸体,宋氏哭得眼泪都流干了。

这是他们大婚的第四年,才不过十九岁的宋氏仿佛一夕老去。

芈君辽终于良心发现,赐了些补品给宋氏,还特地来探望了她几次。不料宋氏却拒之不见,还摔了那些补品。见状,芈君辽干脆拂袖离去。

那时候宋氏真的觉得自己随时会死去。

可说来讽刺,宋氏还没死掉,本就体弱又流了产的白清清倒是先死了。

芈君辽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通宵嗜酒,醉倒宫门,迅速憔悴起来。

宫妃无人敢过问,大家这才想起宫里还有位王后。见到这个样子的芈君辽,宋氏到底还是心软了,再怎么恶劣,这也是她唯一倾心爱过的人。她指挥人收拾残局,照顾芈君辽。

数月后,芈君辽终于恢复了神志,对自己当年对宋氏的所作所为后悔不已。

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只要人是好的就行,宋氏这么天真地想着。

没想到两年后,会再出一个季雨莲。

芈君辽故态复萌,熟悉的一切再次上演,不过好在这一次宋氏没有怀孕,她可以冷眼看着季雨莲成为第二个白清清。

只是到底不同。

第二年,季雨莲替芈君辽生了一个儿子。这是个在期待中出世的王子,芈君辽喜得眉飞色舞。

而季雨莲提出要王后之位,她生了王长子,自然有资格来争夺属于她的东西。

多么可耻,比当年的白清清还要可耻。

宋氏不答应,宋家也不会答应。

宋大人一边怪着女儿的肚子不争气,一边雪片般地上书。

被激怒的芈君辽在一个雨夜冲进宋氏的宫中,强行行了房事,边做那种事边说:“你不就是想要个儿子吗?我给你啊。”

宋氏几近绝望。

然而,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再次有孕了。

没什么能比一个母亲更坚强,她的全部支柱都变成了这个孩子,她想无论如何,自己都要保住他。

但很显然,就聂枣目前所见,她没保得住。

宋氏惨笑着对聂枣说:“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不惜重金也要找你来了吗?我要芈君辽后悔,后悔得生不如死。我要他比我还痛苦,比我还惨……只要你能做到,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包括整个楚国……

“……什么都无所谓了,本宫要他和那个女人为我死去的孩子们付出代价。”

之前聂枣只知道楚国的王是个渣,却没料到他能渣到这种程度。跟芈君辽比起来,魏离简直是个乖宝宝。

有了宋氏的安排,到楚王的近前并不是什么难事。

见到芈君辽本人之后,聂枣才明白为何宋氏明知芈君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仍旧挂念。

他实在长得非常纯良,眉目秀致,看起来就像个温文书生,怎么瞅都无法和宋氏言辞中那个人渣联系到一起。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季雨莲给人的感觉,完全在聂枣的意料之中。

那是个标准的“白莲花”般的女子:一双似蹙非蹙的眉,配上尖巧的下巴、灵秀的五官,如何不惹人怜爱,再加上一副弱柳扶风的身段和细声细气仿佛谁欺负了她一般的语调,只要男人还有一丝怜悯之心,就没法不对这种女人心软。

与她相比,宋氏的端方大气就显得那么粗粝而温暾。

当然,聂枣对这种女子也没什么意见,毕竟是个人的生存方式。而且竞争对手是这种类型,实在让她松了口气,还有什么比固定喜好模式更好模仿?更何况比起已经生子、不算年轻的季雨莲,她自然能扮演一个比她更年轻、更貌美、更“白莲花”的女子。

每季,芈君辽都会去楚都外郊的青莲寺上香祈福,而且不带任何妃嫔。

花了点钱买通寺里的小沙弥,聂枣身穿素衣、戴着白面纱,蹲在青莲寺内的梅园里。

刚刚初春,梅花还没落尽,点点粉红缀在枝桠间,清冷中泛着淡淡幽香,美不胜收。

芈君辽被小沙弥领进来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

白衣胜雪的女子背对着他微微抬手,梅瓣旋转而落,飘零在她的指尖。她轻轻摘下护面的面纱,托着花瓣的手送到近前,在清风中飘来一声轻笑,也极矜持。

“清……”芈君辽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白衣女子似乎被声音所惊,诧异地转头。

仿佛冰雪所砌成的容颜,随着轻转的动作,一点点闪现。单薄而剔透的唇,泛着水光的眸,精巧的鼻梁,以及一颗缀在鼻梁上清淡的泪痣。

聂枣完全不出意料地看到,芈君辽露出一副被击中心脏的震惊表情,然后大踏步朝她走来,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手腕,拥她入怀。

“清清……”芈君辽的声音掺杂着哽咽和狂喜。

这个也不出意料。

聂枣找杜青要了一份白清清的画像。

画像上的白清清除了和季雨莲如出一辙的“白莲花”外,还在鼻梁上多了一颗淡色的泪痣,这让她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平心而论,她的易容比白清清要美。不过,在芈君辽的心中,大概已经把已死的白清清无限美化过了。

在芈君辽的怀里,聂枣仿佛受惊般用力挣扎。

当然,她有控制力气,万一暴露出堪比壮汉武力值,就不符合一个“白莲花”美人的设定了。

芈君辽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聂枣。

聂枣自然是吓得转身就跑。这里必须要注意的是,跑步的姿势要优美、要赏心悦目,还不能太快——若是男主角追不上,那这出戏就白演了。

芈君辽追上聂枣,拦住她的去路。

“姑娘,孤……我并无恶意,只是你让我想起了亡妻……”芈君辽垂下眸,做忧郁状。

亡妻……

亡妻你妹啊!

你明媒正娶的宋氏明明还活着!

“是这样吗……”聂枣仰起了头。

“我绝对没有伤害姑娘的意思,只求姑娘能让我多见几面……我这几日都会在青莲寺……”芈君辽垂头,“我也不瞒姑娘,孤正是楚王,在楚国境内,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眸光闪动,端的是情深意切,光看那张脸,大概十有八九会着了他的道,“只求你……不要离开我身边……”

聂枣很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于是,芈君辽让护卫把她捆回去了。

所以说,装什么痴情啊……看着就恶心好吗。

“白莲花”的必备技能,是要会绝食。

聂枣才两顿饭没吃,芈君辽就急匆匆地赶来。

“怎么了?你为何不吃饭?”

聂枣两眸泫然:“你何时才肯放我回去?”

芈君辽比她还泫然:“孤会好好对你的,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可我的父母……”

芈君辽黯然了一会儿:“你若是执意不肯留在孤身边,孤也不勉强你……”

真的假的!

楚王陛下,你转性了吗!

不过只又看了芈君辽一眼,聂枣就发现自己实在是担了多余的心。

这家伙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

等她回到那个安排好的家后,开始有奇奇怪怪的人上门找碴儿。“父母”对聂枣哭诉自己被人陷害欠了大笔的债,家里已经入不敷出。然后芈君辽就奇迹般地出现了,并帮聂枣家还清了债务。

还敢更假一点吗!

但不信也演不下去,聂枣努力抛弃智商,做感激又羞涩状看向芈君辽:“……多谢君上。”

芈君辽朝着聂枣露出无害的笑容:“青姑娘何须言谢。若孤早日知道,肯定早日惩戒了这些人,可惜前些日子孤忙于政务,让青姑娘吃苦了……”

放屁!你敢说这些找碴儿的人不是你安排的!!

抛弃智商,抛弃智商!!!

聂枣低声:“若不是君上您出手相助,小女子不知已身在何处……”说着,脸上浮现出惊惶的表情。

芈君辽不要脸地揽过聂枣,安慰似的轻轻抚着她的发:“不用担心,以后有孤。孤……我对你一片真心,苍天可鉴。”

聂枣最终还是被芈君辽带回了王宫。

清心殿——白清清过去住的地方。

聂枣进去还能感觉到那种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透出的清冷感,但这座宫殿修建得确实极其漂亮,并非富丽堂皇,而是从细节中透出精致。琉璃的瓦,夜明珠做灯,紫檀木的桌椅、床栏,冰蚕丝织的帷帐,纯白大理石的地面上铺就一层柔软的雪白绒毛毯,履之无声。因是冬季,屋内所有的陈设均覆了绒垫,再加上地龙烘暖,在一片雪白里倒不觉得冷。

聂枣就在这里住下,大概看出聂枣是楚王新宠,侍候的人倒是殷勤得很。

第六章楚国·芈君辽(三)

看着那新泡上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香茶,聂枣品了一口,不由自主想起宋氏屋内苦涩非常的陈茶。

和芈君辽谈恋爱不算什么困难的事,实在是他智商不高。不,或许这么形容不对,是他觉得其他人智商都不高,所以放心大胆地骗人。

聂枣旁观者清,听芈君辽的甜言蜜语只觉得反胃。

也亏得当年宋氏涉世未深,否则又怎会被这种低劣的骗术蒙了一生。

芈君辽总是泡在聂枣这里,日子长了,自然有人不愿意。于是季雨莲来了,没带护卫,只带了她的儿子。这个孩子刚满三岁,比宋氏夭折的儿子大不了多少。

从做人的角度来看,这位季氏实在了得。因为她刚一进来,便屏退了所有侍从,随即就给聂枣跪下了。

“青姑娘,这是妾身的儿子,刚满三岁,名唤芈旺诚,还是他父王给起的。”季雨莲抹了一下眼角,“那时他对我说一生只爱我们母子,如今想来那不过是糊弄妾身的话罢了。妾身知道王上如今移爱于姑娘,定然也说了许多掏心话,但……瞧见我们,姑娘还敢信吗?姑娘可知,宫中还有位更加凄惨的王后殿下……姑娘现下未得名分,若想逃离还来得及,莫像妾身这般,赔身又赔心,到头来也不过是被人抛弃的命……”

聂枣简直目瞪口呆——你既然都知道,当年怎么还好意思看着芈君辽那么对待宋氏?甚至还跟宋氏抢王后的位置?不过,这招骗小姑娘不错啊,话说当年宋氏怎么没想到用?

聂枣转念就反应过来:宋氏高门大户出身,怎么会落下身段做这种事;季雨莲本就出身贫寒,自然是不在乎什么脸皮。

聂枣立刻做震惊状,扶起季雨莲道:“娘娘这么做,小女子如何担当得起。”

季雨莲一垂眸,仿佛就要落下两行清泪:“妾身不过是残花败柳之身,能提点姑娘免入这重重深宫,也算是为我儿积德。姑娘若是没有法子,我倒是可以为姑娘安排脱身之计……”

聂枣瞬间明白了。

入夜,芈君辽到了清心殿,却发现空无一人。

“青姑娘呢?”

“她……她下午说在宫中转转,就……”

芈君辽眉心一拧:“别告诉我,是你们把人弄丢了!”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连个人都看不牢,废物!给我去找!出宫去找!”

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人声。

“君上,君上!刚才有人假扮成采买处的奴才要从东门混出去,却交不出手牌,被我们扣下了!”

芈君辽眉心拧得更紧了,大踏步地朝着东门走去。

宫门外,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跪在地上,奴仆的粗布宽袍掩不住过分瘦弱的身形。

芈君辽调整了一下情绪,他不想发火,但逃跑的女人实在太可恶了。

用手抬起对方的下巴,芈君辽正考虑着怎么开口,蓦然发现,那张脸并不是他所期待的。

“你是谁?青姑娘呢?”

那人猛地扑倒在地,惊慌失措地说:“不要杀奴婢!不要杀奴婢!季妃要杀奴婢,奴婢和小姐……小姐、小姐被关在柴房里……小姐要我先逃出来……好可怕好可怕……”

芈君辽的脸色一下变得更加深沉,他转身朝着季雨莲的宫殿走去。

早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季雨莲坐在院中,一身芈君辽最喜欢的白衣,玉簪绾发,特地梳了一个飞天髻,两缕细长柔顺的发自肩胛两侧垂落,显得仙气袅袅。

见芈君辽进来,她转身露出一个微笑,吐出两个轻音:“君上……”

但还没等她问芈君辽为何如此生气,再做善解人意状烹茶抚琴最后滚上床单的时候,芈君辽已经怒气冲冲地推开了偏殿破陋的柴房门扉。

房中没有烧地龙,温度冷得犹如寒冬,白衣女子被全身捆绑着缚于一角,和脏乱的柴火堆在一起,脸色惨白。

芈君辽一声不吭地进去解开了聂枣的束缚。

聂枣猛地扑进芈君辽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而跟在他们后面进来的季雨莲,看到这一幕吓得倒退三步,连站都站不稳,抖着唇吐出三个谁都没听清的音节:“不可能……”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倘若季雨莲不想害聂枣,自然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聂枣刻意做了手脚,很快一切证据都指明是季雨莲所为。

芈君辽对宋氏有多狠,对季雨莲就有多狠。

起初季雨莲还想装可怜博取芈君辽的一点同情,但在她对上芈君辽眸子的一瞬间,就已经身体定住,再也动弹不得。那双眸子里早已没有了温度,有的只是浓浓的厌恶。芈君辽迅速移开眼睛,仿佛她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个恶毒又恶心的女人拉下去!孤不想再看到她。”

接着,他温声安慰起了怀里还在低声啜泣的女人,瞬间判若两人。

顾念旧情?

一个连发妻都能随意抛却的男人,还能有什么旧情。

芈君辽爱的是无尘的“白莲花”,使尽心机的女人,他毫无兴趣。

聂枣从芈君辽的肩膀外探出脸颊,她战抖着身体,滂沱的泪眼望向跪在地上的季雨莲,而后她扬起唇,轻轻笑了笑。

那个笑容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了季雨莲。

本已经呆呆被拖走的季雨莲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拼命挣扎起来。

“君上!君上!让我见见旺诚好不好,就见一面!”季雨莲哭号,“他才三岁,还什么都不懂……怎么能就这么没了娘亲……呜呜呜……我可怜的旺诚……”

“有这么个恶毒的娘亲,能教出什么好儿子?旺诚就交给……呃……”芈君辽思考了一会儿,“王后吧,王后不是想要儿子吗?”

“怎么能……”季雨莲的眼睛睁大。她意识到自己还有儿子这个筹码,本想利用他翻身,却没料到反而弄巧成拙。

王后的第二个孩子是怎么没了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儿子落入王后的手中,还能有什么活路?

这次她是真的想哭了,但不等她再说什么,芈君辽已经异常不耐地摆手让人拖她下去。

季雨莲的惨叫哀号只剩遥遥传来的一点音节,聂枣被芈君辽小心翼翼地抱回了房里。

屋内很暖和,芈君辽坐在聂枣床边,握着她的手,温文的面庞上带着一脸心疼:“你好好睡,我守着你。”

聂枣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快要吐出来了。

完成了一半任务,宋氏却并不显得多开心。她看着聂枣,缓缓道:“我真羡慕你。”

“羡慕?”聂枣反问。

“我穷尽一生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你只用了短短的时日就轻易完成。”宋氏道,“你们这样的女子,大抵没吃过什么男子的亏吧……若我如你们这般聪慧,大概也不会……”

聂枣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半晌,她道:“您误会了。首先,说我没吃过男子的亏,您实在太看得起我了;其次,楚王并没有爱上我。”

芈君辽现在心中的确是只有她,只要将目前的“白莲花”状态保持下去,让芈君辽一直喜爱她倒也不难,只是这种浮在面上的感情,是无法让人痛彻心扉的。

季雨莲好歹也跟了他几年,甚至生了一个儿子。

按说应当有深厚的感情,此时却脆弱得只因一个错谬,立刻翻脸。

聂枣毫不怀疑,如果她现在告诉芈君辽其实是自己设计陷害季雨莲的,那么自己的下场不会比季雨莲好到哪里去。

宋氏沉默良久,问:“那……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人渣。”聂枣毫不犹豫。

宋氏沉默了更久。

她合上眸:“如果……我是说如果,姑娘你觉得让他活得生不如死很难做到的话,那便干脆杀了他……”

聂枣:“呃,我们不接杀人的任务。”

“也罢。”宋氏笑道,“一个月,若姑娘一个月后还是无法做到,便由我亲手杀了他……报酬我依然会付给你。”

这种好事,聂枣还是头一回遇到。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这是为什么了——宋大人病重,大夫说可能活不过一个月。

一个月后,宋大人亡故,只怕宋氏的王后之位难保,所以宋氏必须抢在这之前,和芈君辽做个了断。

季雨莲消失后,芈君辽为了安慰受惊的聂枣,几乎日日前来陪伴,各种温声细语,体贴入微。

聂枣十分配合地做感动纠结状。

芈君辽大度地表示,就算你现在不能接受我的爱也没关系,反正我一片真心摆在这里,情深意切,天地可鉴,一副情圣样。

两个人看星星、看月亮,很是浪漫了几日。

除此之外,琴棋书画这些风雅的爱好,聂枣无一不试过一遍。

她抚琴,芈君辽吹箫。

她下棋,芈君辽陪她对弈。

她吟诗,芈君辽陪她接句。

她画画,芈君辽给她做模特。

看着芈君辽的眼中满满都是她的倒影,若不是知道这个人的秉性,聂枣都要以为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自己。

可还是不对。

哪里不对?聂枣琢磨。

眼见一月之期已经过去一半,彻底攻略芈君辽还是没有头绪。

她是可以就这么等一个月,但年末的评定肯定又不够好。

思前想后,聂枣偷偷找杜青要了一份详细的芈君辽生平。和魏离那个被自己姑姑带歪爱情观的人不同,芈君辽是嫡长子即位,前楚王仁厚,前王后温柔,他长到如今都是顺风顺水,而幼年接触最多的女子,正是宋氏。

这份生平的结局,怎么看都应当是芈君辽和宋氏恩爱甚笃,白头到老的设定。

一开始也确实是这样,直到白清清出现。

七年前,白清清出现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半个月后,宋大人没撑过急病,终是撒手人寰。

宋大人一倒,朝中上下宋家子弟及党羽均受牵连,宋家的权势大不如前。

没人指望王后,谁都知道,放眼天下,简直没有比楚国的宋氏更不受宠的王后了。

宋氏在自己的宫殿里安静等待。

小王子吵吵嚷嚷地在殿里奔跑。孩子只有三岁,不过是刚懵懂的时候,季雨莲被打入冷宫后,他嚷了几天要母妃,但也仅此而已……尚不具备记忆能力的他很快忘了这件事,毕竟他依然有吃有喝有人陪着玩。

宋氏不是没想过害死芈旺诚为自己的儿子报仇,但到底下不了手。

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她害怕倘若自己造了杀孽,会报应到她阴间孩子的身上。

更重要的是,这孩子的眉眼,像极了小时候的芈君辽。

想到芈君辽,宋氏心底的恨意就开始蠢蠢欲动。

这恨意并不纯粹,宋氏也不想自欺欺人,她现在唯一想的是,杀了芈君辽,结束这一切。

可废后的旨意迟迟不到,她有些等不及了。

毒药,无色无味的毒药。

匕首,锋利无比的匕首。

都是她进宫前,族人留给她防身的,但她一直迟迟不敢用。她不怕杀人,怕的是株连。母亲几年前已经故去,父亲终于也故去了,现在的宋氏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没有了挡路的季氏,她的仇人只有一个,芈君辽。

第六章楚国·芈君辽(四)

夜深人静。

宋氏将匕首上涂了毒药,她做得很慢,原谅她并不擅长这个。

她已经问过内务总管,今天芈君辽不在清心殿,而是宿在自己的寝殿。

到芈君辽寝宫的路很长,但无论哪一条,宋氏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端了一碗参汤走去,毕竟还顶着王后的头衔,一路过去无人阻拦,直到芈君辽的寝宫外。

“王上已经睡了,王后还是请回吧。”守卫冷冰冰地说。

灯明明还亮着。

宋氏强迫自己镇静:“本宫……本宫只是想送碗参汤,送完就走。”说着,从袖中掏出五十两银子塞了过去。

不知是银子的作用还是看她实在可怜,两个守卫咂了一下嘴,让开道:“送完就出来。”

芈君辽趴在桌上睡了过去,桌案上还有未批改完的奏章。

宋氏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芈君辽睡得很熟,并没有发现有人进来。

宋氏从怀中取出匕首,寒光贴近芈君辽,却迟迟无法下刀。

砰——

睡梦中,芈君辽动了一下手臂,打翻了砚台。

宋氏猝不及防,刀刃在芈君辽的手背上划过一道血痕。

芈君辽醒了:“你……是要杀了孤吗?”

到了这个地步,宋氏根本没指望活着离开,她站直身体,挺直了脊背:“是。”

芈君辽捂着尚在流血的手背,突然大笑:“好,好,好,好得很!连你都想杀了孤。”

“我为什么不能杀你!”宋氏尖叫,将前半生的温婉贤淑尽皆抛却,“芈君辽!你对不起我,更对不起我失去的两个孩子!如果杀了你能让我的孩子活过来,我早就将你千刀万剐了!”

“你的孩子又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宋氏几乎要泣出血来,“若不是你宠着白清清和季雨莲,她们怎么会有机会残害我的孩儿?若不是你连一日父亲的职责都没有尽到,他们又怎么会……”

芈君辽沉默了。

宋氏咄咄逼问:“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啊,我的孩子是不是你害死的!”

“侍卫呢?”芈君辽皱起了眉,“怎么还没来?”

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他们暂时不会来了。”

推门而入的,是聂枣。

“你……”芈君辽愣了一下。

聂枣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宋氏面前,道:“抱歉,来迟了。”

她顿了顿,又说:“我要查的证据还没能拿到,不过我的猜测距真相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真相?”宋氏不明。

“是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王后找来——”

聂枣转头看向芈君辽,目光锐利如剑,刺得芈君辽竟一时噤了声。

“这个芈君辽,是个冒牌货,七年前他便已经被调了包,就在与白清清相遇时。”

“冒牌货?”宋氏瞪大了眼睛,“这不可能,他分明……”

“易容术而已,我现在脸上这张也不是我原本的容颜。”

“那也不可能,我与他从小青梅竹马,他的习惯、口味都未曾改变过。”

“这也很简单。”聂枣淡定回道,“给我一定时间观察琢磨一个人,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我也能将此人扮演得惟妙惟肖。更何况,自那以后你们聚少离多,相处时间也不长,你根本没有机会观察他。”

宋氏拼命摇头:“不,不可能……这么多年,怎么会没人发现?”

“谁敢怀疑自己的王是假的。”

聂枣道:“就像七年前的你,原本与你恩爱的楚王一夕之间爱上了不知哪来的女子,对你百般冷待,你就不曾怀疑过这人并不是你原本的夫君?”

宋氏的脸色骤然惨白,她抖着手指,指向芈君辽:“你,你……”

芈君辽倒是怒了:“你们胡扯什么,孤怎么可能不是孤!外面的人呢?这两个女人都疯了!都疯了!”

他忙不择路地向外跑,还没跑出门,就被聂枣提着领子拽了回来。

“七年前,你和那白清清狼狈为奸,谋害了楚王,自己易容成芈君辽顶替他。”聂枣冷冷道,“而后一则为了防止露馅,你故意疏远宋氏;二则为了更好的同谋,你转而宠幸白清清。当然,我知道,你也的确很喜欢她,不然也不会在她死后,又找了一个季雨莲。”

“胡扯!一派胡言!”芈君辽吼道。

而宋氏却已经浑身瘫软地倒在了地上,仿佛再也听不见任何话了。

她看着地面,口中喃喃:“死了……我的阿辽……七年前就已经死了……”

因为不是他,所以曾经相爱的人才会选择背弃。

因为不是他,他才会如此伤害她,以至于连他们的亲子都不顾。

因为不是他,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啪嗒……泪水滴落。

宋氏未曾抬头,眼前已是一片模糊,隔了水汽,似乎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切。

已过去太多年,她几乎要忘却过去的芈君辽是什么模样,锁于心底埋藏记忆的枷锁被重重拂去尘埃,脑海中一幕幕闪现过那个长相温良、微笑腼腆的少年。

“我的阿辽……”她恍惚着抬起手。

永远温和的少年似乎也向她伸出了手:“要和我一起出去玩吗?”

那是十五岁的芈君辽对十岁的她说的话。

逆着阳光,少年的笑容足以令任何人心折。

“好。”宋氏把手放了上去,扬起了唇角。

半月后。

楚王后宋氏突染疾病,心智回归到十岁时。

废妃季氏因心怀不满,刺杀楚王,楚王驾崩。

楚王幼子即位,责令三位股肱之臣佐政。

聂枣已经回到了“鬼都”。

那个冷冷冰冰的男人依旧在“鬼都”正殿,无悲无喜。

“把自己的雇主逼疯,你觉得你这次的任务到底算是完成还是没完成?”

“算我失败吧。”聂枣干脆道。

“哦。”令主有些意外,“你不急着救柴峥言了?”

“……只要让我问一个问题便好。”

“什么问题?”

聂枣抬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视向令主:“……七年前,您是否下过一个有关楚王的任务?”

“呵……”令主笑了,笑声越发令人不寒而栗,“你知道我不会回答这种问题。”

太巧了,实在是太巧了。

七年前,白清清一出现,就夺走了芈君辽所有的视线。

而后,她又蹊跷地故去,甚至没能留下一个孩子。

这种设定,听起来简直——不,根本就是,和她一样,“鬼都”的人。

虽然恰巧遇到或许能知道,但聂枣并不清楚“鬼都”所有人做过的所有任务。更何况七年前,她刚入“鬼都”没多久,甚至和白芍都不熟悉,和别人就更别说了。

“鬼都”不会提供记录予人翻阅,知道这一切的,也只有令主一人。

而任务对象是一国之君的委托,他不可能忘记。

“白清清是灼溪还是曜凰?”那是七年前“鬼都”最出名的两个女子。

“……”

“她们用的又是什么,忘川还是洗髓?”

“聂枣。”令主终于叫她的名字,冰冷的手指抚上聂枣的脖颈,“你不觉得,你的态度太过放肆了吗?是什么让你这么大胆?”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与你无关的真相,有什么非要知道的道理!”

果然……

她的猜测恐怕真的没错。

时间倒退回芈君辽和宋氏的那一晚。

“你看!这个女人果然是疯了!”芈君辽仍在吼,“快放了孤!不对……”他忽然意识到手背上的伤口竟然泛起了紫,潺流不止的鲜血非但没有丝毫停下之意,反而越涌越凶。

“这女人在刀上抹了毒药!”

聂枣疾走过去,看了一眼:“七杀,无解之毒,她是真的想杀了你。”

“孤会死?”芈君辽大惊,“快救孤!只要救了孤,孤什么都给你。”

“我救不了你,不过……”聂枣从怀中取出一枚丹药,“服下它。”

“这是什么?”芈君辽惊异。

“反正你横竖要死了,不如服下,至少——我想它不会让你死得不明不白。”

麻痹感从手背蔓延开来,芈君辽将信将疑把药吞下。

刚一吞下,芈君辽就痛苦地抱住头呻.吟,整个人躺倒在地上翻滚挣扎,似乎大脑将要裂开。

聂枣冷冷看着他。

“我……我想起来了……”

泪水顺着无神的眼眶滚落下来,芈君辽虚张着口,无声道:“我都做了什么……”

他呆呆看向那边已再无神志的宋氏:“我是畜生、畜生……”

药是从白芍那里拿的,可以短暂地解除一切幻术、蛊术药粉的影响。

她骗了宋氏,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合谋、什么假冒顶替,这不过是“鬼都”造的孽而已。

聂枣深吸了口气:“迄今为止,我接过的所有任务,那些男子要么本身行为不良、花心滥情、从无真心,要么便是并无倾心相爱之人,抑或是早与相爱之人天涯两隔……我自认从未拆散过一对爱侣,令主你给予属下的任务也一贯如此。”

顿了顿,她继续道:“我只是想知道,这是否只是巧合?”

“你是在怪我?”令主笑:“如果我说是呢,你要为了宋氏这个陌路人同我翻脸?”

“属下不敢。”

“那就不要来问多余的东西。”

收回手,令主的语气瞬间冰冷。

“那么……我和柴峥言呢?”聂枣咬牙道,“令主大人为什么要成全我?”

成全她替柴峥言求医,成全她这样赚钱,以求救活柴峥言。

“聂枣。”

令主冰灰色的瞳眸里倒映着她的模样,光泽静谧,宛若止水,却又透着死人般的灰败。

“是因为我觉得有趣,仅此而已。”

明明已经过了初春,聂枣仍觉得遍体生寒。

是的,这个人做的一切都只因为他觉得有趣。不论是蒙无疆和蒙青氏因求不得而挣扎,还是宋氏与楚王硬生生被分离,都不过是他眼中的一出戏。

第七章鬼都·谋划

从令主的主殿里出来,聂枣在自己的院落里待了很久。

“鬼都”一年只开两次大门,一次是年末评定,一次是年中,分别持续半个月。但在每次完成任务后,可以用发任务的木牌多加一次回到“鬼都”的机会。

聂枣并不知道这是哪里,她只能每年通过特定的引导在特定的时间到达这里。

世上对于“鬼都”的传闻从来不少,有的说“鬼都”用黄金铺路、琉璃做瓦,有堆积成山的宝物,取一点便衣食无忧;也有说“鬼都”住的都是仙人,若是寻到他们,他们便能替你完成心愿,不论是什么……

这些传闻由来已久,甚至在姜家灭亡前就已经有了。那时的聂枣只当是妄言,身份尊贵的她自恃为天之骄子,什么不曾见过,什么不曾知晓,却没有想过终有一天自己会变成“鬼都”的一员。

之前只一心做任务,期望能早日让柴峥言苏醒,现下,聂枣才觉得有些惶然。

令主是什么人,又怎么会这么好心看着柴峥言复活?就算她赚够钱,换到足以让柴峥言复苏的东西,令主也未必会……说到底,寄人篱下,将命运系于他人之手,才是最不可靠的。

“你回来了?”

闻声,聂枣抬起头。

坐了许久,夕阳渐近沉坠,徐徐暮色自房门口斜斜射落,微醺的光在男子的发梢前流转。

他敲了敲只是掩着的门,戏谑道:“不愧是‘鬼都’排位第一的聂枣大小姐,这么快就完成任务了?不知道这次去骗的又是哪家的男子?”

斜靠着的聂枣盘膝而坐,道:“有意思吗,你?”

公子晏褪了鞋,直接踩上了聂枣的榻。

反正只是个睡几日的地方,聂枣的房间里没放床,铺了绒被的榻倒是大得几乎占了半间屋。

公子晏两步走到聂枣面前,二话不说便枕上了聂枣的腿。

“有。”

聂枣愣了下,才道:“你这是睡上瘾了吗?”

考核那会儿,公子晏足足枕在她腿上睡了四个晚上。

“算是吧,反正是你欠我的。”公子晏闭眸深吸口气道,“知道自己现在睡的是姜家大小姐,总觉得觉都要香上几分。”

“……姜家都已经灭族了。”

“积怨。”

“我自认当年也没做过什么欺辱你的事情。”

“你当我迁怒于你不行吗?当年你们帝国贵族圈的,没一个是好东西。”

早不见了刚露面时的出尘美丽,公子晏的口气里满是不耐。

如此这般毫无芥蒂,倒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又过了好一会儿,眼见天都要黑了,聂枣推了推公子晏的脑袋:“别闹了,你没事做吗?令主到底留下你做什么?——我可不信只是做个考核工具。”

“有。”公子晏抬手遮住眼,半明半暗的光在他秀雅的脸上流连,“我等会儿就走。”

“是什么?不会也是接受刁嬷嬷的教导吧?”

“呵,你也被她训过?”

“嗯。”聂枣想了想,“不过因为我总是反抗,应该比你惨很多。”

若干年前。

虚弱的身体加上那个男人的打击,她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这一次醒来,屋里只剩下一个清秀的丫鬟,正一点一点替她擦身。

见她醒了,丫鬟收了湿帕子,道:“姜小姐已睡了三日,小人这就去通知令主。”

她一把拽住丫鬟,声色俱厉:“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大约没想到对方会这样,丫鬟略一惊,随即道:“这里是‘鬼都’。”

她的心便一直沉到谷底——“鬼都”,这里竟是传说中的‘鬼都’!

许是为了安抚她,丫鬟又道:“姜小姐不用担心,入得‘鬼都’,过去种种俱已逝去,只要安分守己地听命于令主,便不会再有祸患。”

压下所有的情绪,她抿唇问:“什么叫安分守己?”

丫鬟顿了顿,看向眼前的容颜,咽了口口水,道:“就是顺从令主的意愿。”

她顺着丫鬟的视线摸上自己的脸。

顺从……就是做别人的玩物吗?她骤然起身,一把握住桌上摆着的发簪就朝自己脸上划去。

啪的一声,随着一个响亮的巴掌,簪子被打落,一个红色的掌印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脸上。

她被打得摔倒在地,脸颊火辣辣的,齿间腥涩。

“起来。”冷冷冰冰的声音。

一个发肤俱是惨白的女子,目光阴冷地望着她,道:“跟着我。”

女子声音沙哑,嗓子像是被硬生生磨坏的。

身形晃了晃,她站直,身体不受控制地跟随女子瘦削的身影,行至一处冷僻偏远的地方。

里面隐约响起了低回的痛呼与哀求,女子领着她一个个看过去。

“……试图逃跑,被割了舌头,罚日日劳作。

“……试图毒害教习嬷嬷,被毁了容貌、挑断手筋,罚日日劳作。

“……试图刺杀令主,被斩了手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惨状,慌忙后退,扶着墙干呕。

女子冷冷道:“你若是不听话,就和她们一样。”

她稍稍站直身子,脸色青白地看向女子:“那我也不会从了你们。”

于是,她一次次反抗,再一次次被教训。

但大约是顾念她那张脸或有其他原因,令主迟迟未令人下杀手。

记忆里,最后一次,她倒在自己的榻上奄奄一息,浑身上下都是伤,虽不致命,却疼得无法忍受,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

她甚至有些期待地想:这次我总该死了吧?

姜家的家训只说“姜家子弟不能自己求死”,却没说“不能撑不下去而亡“。

然而,就在她挣扎于生死之间的时刻,令主亲手将已经昏迷不醒、除了呼吸再无任何反应的柴峥言放到了她的面前。

“想救活他吗?想的话……就别死。”

那个男人的声音犹如咒魇,将她硬生生又拽回了尘世。

“呵呵呵……”公子晏低笑了一会儿,“你竟然还反抗了,真不愧是姜家大小姐。像我们这种命运早不在自己掌控中的人,遇事首先想的是如何让自己活下来。”

聂枣无奈道:“你真的不考虑改改你的说话方式吗?”

“没打算。”公子晏道,“我就是看你不顺眼有什么办法。对了,包括那个柴峥言。他们柴家似乎是跟着你们姜家的,也被灭了门吧……同样孤苦无依,却有人愿意为了他拼上性命,实在让人看着不爽。”

“因为他肯为了我拼上性命。”

“什么拼上性命?你们都在逃窜,他不过是顺手救了你……”

聂枣骤然起身,公子晏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到榻上。

聂枣双手环胸,挑眉道:“你该走了。”

公子晏捂着脑袋,颇为怨念地看了聂枣一眼,见聂枣面容冷峻,显然是真的生气。

他若有所思了半晌,起身拽住聂枣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之前,你拒绝我,是因为柴峥言?”

聂枣愣了愣,却见公子晏在她的掌心绘了一个字。

她骤然想起考核时,公子晏曾问过她是否想逃离这里。

聂枣犹豫了一瞬,道:“我们都不过是令主手下的一颗棋子,又何必徒生别念。”

公子晏笑:“人生在世,有些事即便不当做也想去做,不然就是徒费光阴,何等的无趣。”

“是谁刚说的,‘遇事首先想的是如何让自己活下来’?”

公子晏的手指挑起聂枣鬓边的一缕黑发,斜飞的眉眼低低垂落,睫羽旖旎地翩然落下:“我们不是正活着吗?人都是贪得无厌的,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活得更好吗?”

公子晏离开后,令主召见了聂枣。

令主很少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见她两次,更何况他们上次的见面并不算愉快。

正殿依旧冷冷清清,像从无人烟一样。

已经生出了嫌隙,聂枣再看令主,只觉得这个男人更加神秘、危险。她甚至不知道他那张冰冷的脸是不是他的真容,因为从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个样子,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容颜未有分毫更改。假冒或者长生不老,无论是哪一种,都够让人不安的。

而他为什么要建立“鬼都”,有什么目的,甚至有什么家人、朋友,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聂枣待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唯一察觉到的,只有他这“看戏”的恶趣味。

屈膝跪下,聂枣道:“属下参见令主。”

“你和妫晏相处得不错?”

——妫晏,是公子晏的真名。

聂枣顿了下:“令主何出此言?我与他不过是故人重逢而已,说来当年我们并无交情,反倒因为立场不同而关系颇为紧张。”

寒冰似的手按上了聂枣的心口:“很好,说谎时,连心跳也不曾快上一拍。”

聂枣忙道:“属下没有。”

“那么,”令主的手不曾离开,寒气透体而来,“人都是贪得无厌的,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活得更好吗?”

后半句完全复制了公子晏的语气,但比起公子晏声线里的魅惑,令主的则更像是一种极致的嘲讽。

——他果然在监视他们!

聂枣垂着头,冷汗顺着额角滴落:“这不过是句玩笑话,属下与公子晏毫无瓜葛。”

“不,你误会了。”

“……”

“我并不是阻止你和妫晏来往。”

聂枣蓦然抬头,想从令主的眼中分辨出真假。但很显然,以她的水平,根本无法从那双冰灰色的眼睛里看到丝毫情绪的波动。

“我只是想到你的柴峥言,觉得很有趣而已。”

聂枣一下子明白过来,令主不过是抱了看好戏的心态。她守了柴峥言这么多年,却和公子晏这么暧昧。在令主看来,他的乐趣所在,恐怕就是看她能守着柴峥言过多久吧?

是的,数十年如一日地守着一个连笑都不能再笑一下的人,听起来似乎很可笑。可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这天下,能记着她姜随云的,能单纯为了保护她而牺牲自己的,也只有柴峥言了。

“令主,”聂枣低声问,“您到底是想看到我放弃,还是想看到我坚持下去?”

令主终于收回了贴着聂枣心脏的手:“这要看你了。”

“我……”

“别让我失望。”

每一次见完令主,聂枣都会流冷汗,但只有这一次,聂枣几乎被冷汗浸透。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聂枣努力回想了柴峥言的音容笑貌许久,才能稍微驱散一点不安。

她和蒙无疆、蒙青氏、芈君辽、宋氏一样,都不过是令主的玩物,那么……他们的下场,只怕就是她和柴峥言以后的下场。想到这里,聂枣骤然起身。

“鬼都”不小,此时并不是每年两次的“鬼都”开放时间,整个“鬼都”里除了少量交付任务的人,显得空空荡荡。她找了许久才找到公子晏的住所。

“哎,你怎么……”

一双黑眸紧紧盯着公子晏,聂枣道:“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

她一把握住公子晏的手:“我不想贪得无厌,我只想活下去而已。”说话间,指尖迅速在公子晏的掌心划过一个“逃”字。

公子晏很快便从突如其来的状况中反应过来,秀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自重逢以来从未见过的舒畅笑容:“好,我陪你。”

聂枣虽然同公子晏说定,但一切都尚在策划中。

至少,要逃的话,必须先弄到令主在他们身上下的毒的解药。

第八章帝国·夏白泽

离开“鬼都”,聂枣仔仔细细替自己易容了一次,确保自己与过去的姜随云无一丝相似之处。

其实这不过是她多虑了,想这十年过去,她历经磨难而性情大变,容颜与当日养在深闺中的姜家大小姐还有几分相似?

坐在马车中,聂枣看着夏白泽的资料。关于这个人的记载只有一页,简单到只剩下人际关系,关于本人的介绍更是只有一句:沉默寡言,不爱与人相交。

就那么几句介绍,聂枣反反复复看了多遍,几乎都能背下来了。

夏白泽是庄妃颜氏所出的七皇子,自幼体弱,被送往雪山长年疗养,回来后便是这么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同他说十句,常常是一句回应也收不到,就算难得开口,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颜族虽大,但庄妃原本冷情,夏白泽上头又有个样样优秀的三皇子,自是顾不上这个存在感薄弱的小儿子。

在聂枣的回忆里,也只有某次在帝国的年宴上对他有过一次印象。

那日,她嫌宴会闷,出来透个气,正遇上同样从宴会上跑出来的夏白泽。她瞧着夏白泽眼生,便好奇地问:“你是哪家的公子?”

“……”

觉得自己似乎有些鲁莽,她缓了缓口气:“我是姜家小姐,觉得闷才跑出来的,你也是吗?”

“……”

“……你是……不会说话吗?”

“……”

“……不会说话的话,点个头也行。”

白衣少年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她上前一步拦住他,有些生气:“你这也未免太失礼了吧。”

少年绕过她,继续走。

“你……”她气得话都说不出。那时全帝国没有几家公子敢不理会天之骄子的她,就连当朝太子都把她当妹妹般宠溺有加。

却见那少年逐渐走远,空中飘来一道轻若蝉翼的声音:“抱歉……”

若不是当时安静,她可能就漏听了那句话。

而后,她再没遇到过夏白泽,这段插曲也很快被遗忘。

不过现在的聂枣倒是万分后悔,早知道有一日夏白泽会成为她的攻略对象,说什么也要和夏白泽混熟啊!

童年记忆什么的,能省了多少事啊!

不过聂枣自己也清楚,这时候想这些已没什么意义。

马车一路行至帝国境内。

帝都内不允一般商贾马车通行,聂枣付了车钱便在城门外驻足。

高耸的朱红色城门冰冷森严依旧,累累青砖层层堆叠,巍峨广阔,高屋建瓴的楼宇耸立于城门之上,檐角似能飞入云霄,与记忆中相似又有些模糊。

聂枣,不,姜随云近十年未归,对这里最后的记忆,是在那断头台上——愁云惨淡的天,冰寒刺骨的刑台,和已经冻结成冰的心脏。

深呼出一口气,聂枣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大踏步走了进去。

“七殿下,这是新来的侍女。”

书案边的人连头也不曾抬,如冰似霜的脸庞上毫无表情。

“殿下既已知,那小的这便告退。”

房间里寂静无声。

明明有两个人,却像是一个人也没有,空气中连呼吸声都欠奉,只余轻微的笔尖摩擦声响。

他在誊写什么,很专心。半个时辰过去,夏白泽方才抬起头,看到仍站在面前的女子,略顿了一瞬,但什么也没说,放下笔走了出去。

女子连忙跟上,但夏白泽已抬手阻断了她的去路。

女子只好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夏白泽,果然有点棘手。

如何让一个连话都不说的人对你产生好感?

——先刷存在感吧。

聂枣观察了夏白泽七日,充分掌握了他的作息习惯,再出现在他所有目之能及的地方。当然,也不能太频繁,那样只会让人生厌。

夏白泽只在自己的府里待着,几乎从不出门。

大约也是因此,即便成年,当今圣上并没有赐予他王位,只草草封了座府邸,拨了些人过去,仿佛遗忘了他一般。

但越是观察,聂枣就越纳闷:一个人怎么能过得这么……无趣?

每日夏白泽晨起,洗漱后便去院中练枪,然后回来用早膳,接着看书直至中午,再用午膳。下午夏白泽有时看书、有时练剑、有时下棋、有时摆弄花草,至晚上再用晚膳,再看一会儿书便睡。

他不和任何人说话,不和任何人交流,孤僻地蜗居一处,永远顶着一张如冰如霜的脸。

聂枣看他七日,他便这样七日,甚至连个笑容也不曾有。当然,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关于夏白泽的资料会这么少了。这样一个根本不与外界交流的人,你要如何得知他的喜好欲求,又如何掌握到他的弱点?

不过,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比如今夜,夏白泽的母妃颜氏来看他,对他说了什么虽然不得而知,但夏白泽今晚没有看书,而是坐在院中发呆。

帝都终年寒凉,即便盛夏,也并无多少繁盛植被,此时静谧的池塘中只有一两株夏荷于静夜凉雾中悄然绽开,清香淡溢。

“你就别担心了。每次殿下的母妃来,殿下都会这样,不过过两日就好了。”好心的厨娘对聂枣说,“殿下也不容易,一年到头也不过见母妃几次。三皇子殿下更是一次都没来过。”

说到这里,厨娘生出几分唏嘘:“只可惜殿下不爱说话,我瞧着咱家殿下也优秀得很,长得好看不说,文韬武略也不比那三皇子殿下差几分,唉,只可惜……”

夏白泽的府上并不止她一个侍女,就算冲着皇子的身份,也总有女子想要接近,但终究没有一人成功。比如今晚,聂枣远远看着侍女小兰端了一碗热粥朝着夏白泽走过去。距离太远,声音听不真切,聂枣只能看见小兰笑靥如花地将粥放在夏白泽面前的石台上。夏白泽像是没有看见,小兰略有不甘,惴惴不安却又含笑对夏白泽说着什么。

夏白泽终于转头看她,少女脸上的羞怯含苞待放。

夏白泽起身,在漫漫寒夜里,将少女和粥一同丢在了风里。

第二天,小兰被送出了府。

临出府前,聂枣问她,到底对夏白泽说了什么?

小兰的脸上满是愤懑不甘,却又有一丝疑惑:“没什么,我只是和殿下说不要在意庄妃娘娘的事情……谁知道就,就……”

“他生气了?”

“也没有,殿下只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夏白泽又在练枪法。

每天晨曦,从第一缕阳光射落之时开始,从无遗漏。

聂枣看出他确实舞得不错,但与柴峥言的枪法相比,却显得弱了不少。夏白泽的枪法,好看倒是好看,但也仅止于此。柴峥言的枪法是经过战场上浴血磨炼的,杀意腾然,只是远观,便觉得锐不可当……

思绪飘远,聂枣回过神来,不禁有点失笑。

现在她的当务之急,是赶快完成任务离开帝都。

继续留在这里也是收效甚微,于是聂枣找了个替身易容成自己待在府里,她亲自去了一趟雪山——夏白泽养病的地方。

等她回来的时候,却正巧出了一桩事——当今圣上被刺杀,帝都因缉拿刺客而封禁。这样一来,聂枣被困在城外半月,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此时要进城,非皇亲国戚不能。她过去认识的皇亲国戚并不算少,而此时,能让她承认身份并与之交易的,只有一个人。

不过,他们的交易,本来也不止这一桩。

柴峥言重伤垂死,被送到莫神医面前,不过是勉强救回一条命。而让柴峥言苏醒,却需要最重要的一样东西——龙髓玉。

好巧不巧,她知道这样东西在谁的手中。

帝国颜氏,宗族嫡长子,也是下一任的家主,颜承衣,龙髓玉是他一出生便伴随身边的宝物。

于是,她去求颜承衣,甚至不惜以身体相求——那是她当时仅剩下的可用来交易的东西,怎料换来的却是一场羞辱。

“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它。只要你肯给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是的……就算用身体换也没关系。”

“抱歉,我不觉得你的身体值那么多呢。”

“……那什么值?”她已经快哭出来了。

“银子。”颜承衣平静道,“一千万两银子,我就把龙髓玉卖给你。”

聂枣重重合了一下眼睛。

好在,她现在已经可以用很平静的态度面对颜承衣,这个唯一知道她过去身份的帝国权贵,她曾经的未婚夫。

颜氏钱庄遍布全大陆,找到颜承衣并不困难,聂枣只用了三天就见到了颜承衣。

“聂姑娘,我家主人舟车劳顿,现下正在休息,可否请姑娘稍等片刻?”

聂枣点点头:“好的,我等。”

有钱人一般都讲究,颜承衣有钱,而且不是一般的有钱,因而他格外的讲究。衣食住行,皆是金贵无比,丝丝缕缕间透着豪奢。

至少这房间中点的龙涎香,就是个价值千金的东西,而颜承衣随便拿它熏香,实在浪费。

等待的过程未免有些漫长。聂枣四处张望,只觉许久不见,颜承衣越发奢侈了。

不过……曾经的颜承衣是什么样,聂枣也有些记不分明,只知道这个身为自己婚约对象的家伙打一开始就对自己很冷淡。

如今想来,大概是颜承衣并不满意这桩婚事,所以故意冷落她,以示表态。

但待谁都长袖善舞、矜贵却又不失风度的颜承衣,唯独对她格外冷淡,这件事还是让聂枣耿耿于怀许久——只可笑那个娇养在闺中的姜家大小姐,一直觉得自己和颜承衣关系不算差,毕竟当时以她的容貌、身份,又有什么男子会讨厌她?

直到颜承衣取消婚约的要求发来,才像是打了聂枣的脸一般。

姜家勃然大怒,聂枣却不想为了这种事计较。她主动找到父亲,说这是她和颜承衣讨论过的结果,不要为此伤及两家的交情,姜家才勉强接受,没有怪罪颜承衣。

事后,她还粉饰太平地去找过颜承衣,笑着说:“不想娶我早说不就好了,更何况我想嫁的也不是你。不过你这次开罪了两家,若不是我从中斡旋,只怕你难以交代。你可要记着,你欠我一次!”

那时,颜承衣扬了一下嘴角,道:“在下记着。”

现在想起来,颜承衣那时的神情哪里是感激,分明是嘲讽。

回想过去的事情实在伤神,聂枣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在等待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真是失礼了。”聂枣起身道。

“无妨。”侍女笑道,“主人已经醒了,我去叫他过来。”

过了片刻,有人推门进来,发出金石碎玉般动听的声音:“你凑齐一千万两了?”

颜承衣约莫是刚起不久,仍显一丝慵懒。

“还没有。”

颜承衣并不意外,甚为平静地问:“那你为何而来?”

聂枣直说:“我想进帝都,此次封禁不知何时才开放,只好来劳烦你——不是白帮忙,折成银两,需要多少我偿付多少。”

“付得起吗?”

聂枣咬牙:“反正慢慢还。”

颜承衣看了一眼聂枣:“想不到你有生之年还想进帝都。还是说——刺杀圣上的事情与你有关?”

聂枣咧嘴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报仇那么大的理想,我只想好好活着而已。”

“那我可以问你为什么要进帝都吗?有风险的事我不会做。”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聂枣迟疑了一下,“不过我可以保证,我对动摇帝都根本没有兴趣,也不会给你惹来麻烦。”

除了任务不能说以外,还有一点很尴尬——夏白泽是颜承衣的表弟。夏白泽的母妃颜氏,正是颜承衣的姑母。

颜承衣道:“那好,成交,一百万两。”

聂枣喷血:“……这点小忙,你也收这么多!”

颜承衣看着她,眼神平静:“那你就去找别人吧。”

如果有可能,聂枣真是不想再来找颜承衣。

不过也好,她欠颜承衣的可以用金钱衡量,也就不用再生出其他纠葛。

聂枣换了一身装扮,躲在颜承衣的马车里。

马车驶入城门前被拦下,不多时,帘外传来声响:“主人,他们要掀帘检查。”

“无妨。”

未及聂枣反应,颜承衣揽过她的肩膀,带入怀中。

车帘掀开,聂枣已做乖巧状配合。

颜承衣用手指轻轻梳理着聂枣的发,神情倦懒,似笑非笑,十足纨绔:“有何问题?”

城卫看了看,虽皱眉,但到底没说什么,松手放人走。

待距城门已远,聂枣划清关系般迅速脱出颜承衣怀抱,颜承衣没有丝毫挽留。

马车里有尚且温热的香茶,颜承衣品了一口茶,一举一动皆优雅至极,若说有什么不妥,大约是他自始至终视聂枣为无物。

说实话,这么多年,她一直怀疑,颜承衣是不是不能人道,或者有断袖之癖。

“何故一直盯着我?”颜承衣终于抬头看她。

“没什么。”

颜承衣终于笑了笑:“我不是不喜欢女子,我只是不喜欢你而已。”

“小女子蒲柳之姿,自然配不上颜大公子。只愿颜大公子能寻到真心喜欢的女子,白首不相离。”聂枣也笑笑,不怀好意地说:“还有,既然已经进城,随便放我下来吧,银子我到时候会慢慢还的。”

“别急,城中人多眼杂,跟我到了目的地,我再叫人放你出来。”

颜承衣的目的地是夏白泽的府邸。

聂枣察觉后脸上不禁有些不自然。

“你和七殿下很熟?”

“他是我表弟,熟稔也是自然。你……”他皱眉,“不会是在打白泽的主意吧?”

他没有细问过聂枣在做什么,又如何赚钱,但看她频繁地变装游走于各国,也能猜到几分。

聂枣没说话。

“如果是的话,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聂枣真是讨厌死了颜承衣的这个口气、这种生杀决断不容违逆的口吻,但这时候得罪颜承衣可不明智,于是敷衍道:“我尽力吧。”

“你想拒绝我的建议?”

聂枣反复握了握拳,终于转头看向那个烦人的男人:“我做什么、不做什么又如何?你觉得于七殿下会有什么影响吗?还是说,你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好了?”

夏白泽的现状当然不能说很好——不说话不交流,一年内笑容极少。

颜承衣终于稍微动容,他略略皱眉:“你有办法改变?”

“不能说一定成功,但可一试。”

“不会害他?”

“当然。”

“那好,若你成功,此次我送你进城的人情一笔勾销。”

聂枣刮目:“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好哥哥。”

颜承衣淡淡笑:“若伤他半分,休怪我不客气。”

又是一个“弟控”吗……聂枣有点“累觉不爱”了。

这个男人对她万般冷淡,对家人倒是不错。

不过,聂枣也该庆幸,这次她的任务不是去伤透夏白泽的心或是让他爱自己爱得死去活来。

任务很简单:让夏白泽如常人一样说话、交流。

夏白泽依然是夏白泽——不言不语,不声不响,维持着自聂枣走前就没变过的作息。

雨夜,夏白泽没有外出,只留在屋内看书。

听雨落荷,风声飒飒。

聂枣将做好的桂花糕点包好,放在乳狗身上,让它驮着送到夏白泽面前。

隔着遥远距离,聂枣看见夏白泽愣了愣,即便狗在他周围打转,他也不敢伸手去碰。直到那狗蹭了夏白泽的裤脚许久,他才稍稍伸手触及雪白的绒毛。狗亲昵地蹭着夏白泽的手指,完全没有一丝攻击性。

这是自然,聂枣挑的是全狗舍最乖巧听话的一只。

又过了一会儿,夏白泽才动手解开狗身上绑着的囊袋,袋子里桂花糕的清香应该已经透了出来。夏白泽看了一眼,却并没有吃。

第二天,聂枣依然如此。

第三天……

第四天,夏白泽终于怀着好奇的心情,捏着桂花糕的一角尝了尝。

聂枣买的是帝都闻名的花记桂花糕,每日一出笼便被抢光,她雇人排队才买到。

桂花糕的滋味似乎俘虏了夏白泽,咬下一口之后,他待了好一会儿,嘴唇抿了半晌,但最终还是将桂花糕放下了。

隔了几日,他才多咬了一口。

聂枣叹气,她所料未错,这个人并不是真的冷情冷心,他只是既防备又没有安全感。

“唉,七殿下啊,他不怎么说话,不过人不凶。有次他沐浴的时候,小许加错了水,烫得皮肤都红了,七殿下也没怪他。”

“亲密的人?这……七殿下从不与人亲近,特别是女子。若非要说的话,人虽然没有,但七殿下倒是挺喜欢守门人养的狗。”

“喜欢的东西,这我倒真不知。不过每次送去的小食,殿下吃得最多的应当是……桂花糕。”

聂枣就这么连续坚持了一个多月,每日都送,准点准时,不曾遗漏一次。

在攻略对象时,她从来不缺少耐心。

夏白泽终于能够接受每日送来的桂花糕了。然而品尝着入口即化、清爽香甜的糕点,夏白泽一次也没有好奇过送来的人,他只是将此纳入了自己生活环节的一部分。

又过了半个月,聂枣中断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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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白泽的反应很有趣。他朝着往常会送来的地方望了望,略微有些不安,但很快放下。

隔日,聂枣在桂花糕以外,附赠了一张短笺,言明是因为昨日染了风寒才没送。

夏白泽盯着纸笺上的几行字看了良久,久到聂枣都以为夏白泽已经睡着,才看他起身回屋。

返送回来的囊袋里放了一张纸,写了工工整整的三个字——望安康。

这虽然是自己努力的成果,但聂枣还是不禁有些雀跃。

此后她经常在送桂花糕时夹带一些小纸条,上面写些听闻或看到的趣事,或干脆发些小女儿家的牢骚。夏白泽看完,虽说少有回复,但十次里总有一次。

时光就在这么一来一回间悄然流逝,很快便已入了秋,刺杀圣上的刺客始终没能抓到,帝都的封禁也终因撑不住而解了。

在此期间,颜承衣来过一次。他虽为颜家家主,却不任官职,只承袭了爵位,因而也不受控于帝都,生意往来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在帝都,偶尔回来便会去看看夏白泽。待他发现聂枣只是做个侍女,连真容都不曾用上,于夏白泽更是毫无改进(颜承衣看来),倒叹了几声,极无诚意地表达遗憾。

不过看得出来,他们关系确实不错。

颜承衣来时,夏白泽总会稍微改变一些自己的作息,去陪颜承衣。

虽然两人在一起时,也是颜承衣一个人说,夏白泽默默点头,但兄友弟恭的样子,倒也显得温存。

入秋后,帝都冷了许多。

多年不曾领略这份寒气,聂枣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些。

府里新来的小姑娘没经验,跑去骚扰夏白泽,第二天不出意外地接到遣送出府的决议。

这小姑娘比小兰硬气,接到消息,二话不说便冲到夏白泽面前,抽抽噎噎地问:“七殿下,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吗?你……你为什么要送我走?”

夏白泽似乎被吓了一跳,倒退了好几步。

他一显得弱势,那小姑娘自然更强势了,跨近两步,竟一把抱住了夏白泽。

“七殿下,我喜——”

她还没说完,夏白泽便受惊般用力一推,小姑娘踉跄两步,硬是被推入了寒凉的池塘中。

而就在那小姑娘挣扎着往岸上爬时,站在池塘边的夏白泽仿佛沾染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一手撑着桌台,一手捂着脖颈,脸色青白地干呕着。

很快,小姑娘被救上来了,她倔强地咬着牙,却是深受打击的样子。

当晚,聂枣第一次收到了夏白泽主动发来的纸笺,只有两个字——害怕。

第二天,聂枣送了两倍分量的桂花糕过去,纸笺上回了“别怕”二字,边上还绘了一个微笑的小人。

夏白泽翻开纸笺的时候,对着那张薄薄的纸,摩挲了许久。

而后,聂枣看见夏白泽略略勾起嘴角,扬起了一个清淡至极的笑容。

庄妃颜氏是出了名的美人,夏白泽肖似母妃,一张脸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更因为性情的缘故,带上了几分如霜如雪的冷冽寒意,如今绽开笑容便如冰山融雪,一夕间千树万树梨花开,美不胜收。

之后的纸笺往来,夏白泽的字要比之前多上不少。

聂枣也敢试探着问一些其他的问题,比如夏白泽经常练枪,是很喜欢枪法吗?

夏白泽回她,曾见一人舞过,极好看,便不自觉地模仿。

聂枣的心不禁跳快了几拍,她问那人是谁。

夏白泽回她,是柴峥言。

柴峥言这个名字,早随着柴家的覆灭淹没在了帝都的繁盛之下。再是战力彪炳、军功赫赫又如何?他到底是个罪人,在他人眼里也早已伏诛,聂枣以为根本不会有人记得。

没承想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这个名字,聂枣反复看着这三个字,心软得像水。

聂枣问:柴峥言是谁?

夏白泽回她:枪神,很厉害。空了一行,夏白泽又写,我曾跟他学过,可惜没能拜师。

聂枣心一跳,问他,能说说吗?

夏白泽回了聂枣长长的一封信,用的不是小笺,而是信纸。

聂枣捧着这封写满柴峥言的信,几乎舍不得读。

夏白泽说,他在擂台上看到柴峥言舞枪,被那绚烂的枪法蛊惑,自己也学了起来。一次偶然碰到柴峥言,柴峥言见他也练枪,便忍不住上前指导了一番,如何握枪、如何发力、用何等的姿势,皆是极有耐心地细细讲解,哪怕并无回应也不生气,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正因如此,无论外界如何传闻,夏白泽始终敬他如师。

真是没出息啊。

聂枣把信反复读了十来遍,直到烂熟于心,一股满足感充盈着内心,是淡淡的与有荣焉。

看啊,就算已经过去这么久,就算你仍然昏睡、生死不知,也依然有人在惦记着你。

阿言……

之后的某日,聂枣问夏白泽为什么不说话。

夏白泽迅速烧掉了那张纸笺,像是从未看到。

比起一个叛逆的罪人,他却对这件事更加讳莫如深,实在是奇怪。

这样平静的日子,持续到庄妃颜氏再一次来访。

夏白泽再次坐在院中发呆,神情茫然无措,像是根本不知如何自处。

颜氏虽不是颜家的嫡长女,但也出自族里身份很高的房中,再加上样貌出众,她入宫没多久就怀孕诞下了三皇子并封妃,几年后又生下夏白泽,进一步封了庄妃。

后宫之中,不能说是最得圣宠,也绝对是得宠的妃嫔之一。

聂枣看不出有任何问题,无可奈何,只得去信给白芍,问她要了一份沉梦香。

夏白泽喜静,房中常年空寂,倒也方便了聂枣。她将香料下在香炉中,淡淡清香不知不觉地弥散。

这种香料的作用是让人不自觉地梦到梦境最深处、最深刻难忘的事情。

入夜,夏白泽果然辗转难眠。

至半夜,聂枣就听见夏白泽的低喘声,见他额头上的汗水大滴滚落,似乎是梦到了极为痛苦的场景。

聂枣狠心侧耳倾听,夏白泽的声带嘶哑,只能听到他勉强的吐气声。

“不……母妃……”

潮湿的汗水已经浸透了夏白泽的发丝和里衣,他死死攥着自己的襟口,面目微微狰狞。

“……我不说,不会说……”

不说什么?

夏白泽咬紧唇,直到下唇紫白,也不肯再吐出一个字。

与在楚国有宋氏照应不同,想摸进帝国重重宫阙的深宫里,并不简单。

更何况,对方还是深居简出的庄妃。

和夏白泽熟悉不难,难的是如何解开他这个心结。

就在聂枣思考下一步出路时,却接到了白芍过来的讯息。

“你跟我要沉梦香,是不是为了任务?”白芍显得兴致勃勃。

聂枣点头。白芍攥住聂枣的肩膀,精致的脸上难掩兴奋:“我可能做到了一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

“什么?”

白芍晃着聂枣的肩膀:“正好来试试你的任务对象!”

聂枣被她晃得头晕:“到底是什么?”

“梦,沉梦香加上牵引丝,再用一种同心蛊做引,或许可以让两个梦境共通。”白芍略有些遗憾,“不过可惜只能由我操作,所以我也没真的体会过,我只是帮我的雇主和任务对象试了一次,但是我雇主的意志太弱,没多久牵引就散了。但是换成你的话,说不定真的能成。”她的眼睛闪亮,“要试试吗?我可是一想到这事,就飞奔跑来找你了呢!”

聂枣冷静地推开她:“如果失败……会死人吗?”

“呃,死是不会,最糟糕也就是意志回不来而已。”

“……那跟死有什么分别。”聂枣刚说完,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是说……”

“哎呀,才想到吗?”白芍笑靥如花,“只要有精神就可以共通,如果真能成,你可以试试看用这法子能不能唤醒你的情郎啊。而且以枣姑娘的意志之强,我想是绝不会出问题的。”

聂枣合了眸,深吸一口气:“要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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